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蓝色的连衣裙,也不过二十五六岁,满面滋润,一看就是那种有着小资情调,很把自己当个大小姐的女人。在镜子里,这个女人在梳头,右手捏成个兰花指,一下一下慢慢地从如水的长发上滑下来,她高高仰着头,露出雪白的脖颈……
知羽想了想,转身向旁边一面镜子看过去。那面镜子里也有个女人,而且还是那个女人,但是在这面镜子里她换了一身精致的西服,长发清爽地盘起来,小巧的白金边眼镜高调而不张扬,她抱着几本书,正在整理自己的衣服领子……
知羽围着这一大片镜子走动起来,在边缘处,只要他往镜子里看,必定能看到那个女人。是的,那是同一个女人。她在每一面不同的镜子都是一个不同的姿态,不同的状态,有的懒散,有的雍容,有的高贵,有的亲切,无一例外在专心致志地做着一个女人每天都水对着镜子做的事。
知羽的脚步加快,再加快——
这片镜子,竟然无边无际!
知羽猛然间回头,看见小棉正对着一面镜子发呆。他快步走过去一看,在那面镜子里那女人正穿着一身水红色的高档旗袍,手中捧着美酒清冽的高脚杯,眼波如醉……
小棉的眼中尽是艳羡,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镜子——
镜面如水,轻轻荡漾……
一阵刺痛从手腕传来,竟然震得小棉一下子摔在地上——
“你,你拿石头子打我!”小棉不可置信地盯着知羽,大叫起来。
知羽没有理会她,却问:“套袖你有没有?”
“有……”小棉被这个问题问得摸不着头脑,只得四处翻找自己印着机器猫的套袖,刚从兜里拿出来,却被知羽一把抓走,三两下撕开!
小棉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还没轮到她嚷,知羽三两下接上撕开的布头,把小棉的眼睛蒙了起来。
“从现在开始,不该看的别看,省得你失控,又给我惹麻烦!”
学校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主任啊副校长的,经常被叫去谈话。他们偶尔在楼道或者草场碰见了,说两句话就开始咬耳朵。
老师们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白衣少年被他们看一眼,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越是好学校管得越松,越是升学率拿不出手的高中越热衷于让学生干完这个干那个的。由此推测,他们的高三生活很有可能是名副其实的生不如死。
女孩变得越来越消沉,经常在课堂上睡觉,推她半天她才睁开眼睛,然后盯着前方发愣。
自从和齐年闹翻,女孩就坚持避开从酒吧门口经过,这使她上下学都比原来多花二十分钟。她放学还常常要晚回家,在主楼屋顶一呆就是一个小时。
白衣少年本来想问问她有没有注意到奇怪的事正在学校里发生,但看到她这副样子,也就算了。
很快,他就发现学校门口经常有一辆华丽的红色跑车停着。而这辆车一到来,他们的年级组长就首先变得眼神闪烁,跟着是那些主任,教研室负责人什么的……学校那种怪异的气氛就这样周期性地来来去去。
那天他实在忍不住好奇,守在那辆跑车旁边等了半个小时。
最后他看见一个挺着油肚子,顶着地中海,自我感觉异常良好的中年男人从学校里出来,上了车。跑车大有气势地甩了个弯,一眨眼就开出去很远。
白衣少年本来已经要回家了,下意识一回头却看见那车如一片火红的玫瑰花瓣停在路口,一个婀娜的身影一闪上了车。
没过多久,他们同班那位最好打听各方面隐私的大马同学被退学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沙雨萌就来了。
这个阵法知羽从来没有见过,或者见过,但是早就忘干净了。这怎么办?不清楚阵法他就不敢进去,看这个样子,不进去他们恐怕无法找出攀上下一级的办法。
这个阵太怪了。知羽想,很少有人拿镜子摆阵的,也并没有人真正说得清楚,用镜子摆出阵来最后会有什么效果。他听说过一些摆魔鬼的邪教用镜子摆阵,但只有失败的,没有成功的,失败着自然都死了,而且不知道灵魂何处,谁能说得清镜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谁的生活里能少了镜子?
谁没有不敢面对镜子的时候?
古怪的现象里,十个起码有四个和镜子有关。
镜子里的女人仍然沉醉在自己的美丽和从容中,知羽试着去碰那镜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镜框和普通的镜框一样,带着冰凉的质感。
知羽想了想,把镜子挪开一点点……
一道细小的裂纹从地上扭曲着爬出来,天色变得更加暗淡。知羽等了一会儿,到周围没有什么变化了,又试着把镜子转动一个小的角度。
镜子中的女人轻呼一声,抬手在镜子上小心地抚摸,知羽一看,那镜子居然裂了个小小的缝。
小棉摸索着跟在知羽的后面,忽然说:“其实我物理学得挺好的。”
“你想和我讲光学?”知羽淡淡地说,“这个地方用的可不是光学,顶多就是模仿了点光学规律罢了。”
“这个地方难道不是用镜子反复反射才出现这么多虚像的吗?”
“虚像不是只有镜子能做出来的。”
“我是说,”小棉拉住知羽的袖子,很认真地说,“我是说,虚像本来没有那么多,但是经过镜子反复反射,就变得无穷无尽。”
“你想把镜子毁掉?”知羽带几分嘲弄地问。
“不用毁掉镜子,”小棉说,“我们可以用布把镜子蒙起来,让它不能反射。”
这听上去似乎是个主意。但是知羽问:“如果蒙完了弄得这里昏天黑地,谁去再把那些蒙在镜子上的布揭开?”
“我揭,我夜视能力很强的。”小棉说得意地说,“我小时候经常在半夜偷偷跑到厨房吃火腿肠,那时候我们家采光特别糟糕,关了灯只有猫不摔跤,但是我偷吃了好几年,每次都轻轻的,轻轻的,我妈从来都没发现过!她都以为是邻居家的猫偷吃的,嘿嘿!”
知羽有点警觉地看了她一眼,“你现在能看见我吗?”
套袖的质地不怎么厚,蒙在眼睛上,也不过就象是天色极暗的样子。
小棉精确地指着他的鼻子尖,“我就看见你在这里!”
沙雨萌的到来显然有种很特别的意味。这位从对面重点中学主动申请调过来的美女老师是校长亲自向班里介绍的。
“同学们,这位是从一中来的沙老师。她本来享受着一中优厚的待遇,但是为了精进业务,帮助更多的同学考上好大学,也为了锻炼自己,沙老师主动来到了我们学校,而且主动申请来到咱们班。在你们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里,沙老师将成为你们的班主任,带领你们向理想冲刺!”
底下掌声一片,与其说是欢迎,倒不如说是起哄。干什么要反复说,“主动来到我们学校”,还“主动申请来到咱们班”?不就是嫌本校很糟糕,本班糟糕得登峰造极了吗?白衣少年的眼睛在沙雨萌一本正经的脸上游走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老师恐怕真的能把这一班的浪荡子带出成绩,但同时他又觉得这个老师恐怕不是个善茬。
班长说,你管她是不是个善茬呢?咱们来上学,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她既然有本事,那就来呗!
沙雨萌的身上散发出浓淡适宜的脂粉香,胳膊加紧,眼神淡淡的看不出远近,坐在下面的学生看来,她似乎在看你,又似乎没在看你——你自己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但是沙老师的眼睛在扫过女孩的脸时,表情一滞……
白衣少年看得清清楚楚。
放学以后,沙老师把女孩叫到了办公室,谈话。
白衣少年就在办公室外面,走廊里很安静,他什么能听见办公室里传出的每一句话。
“最近感觉怎么样?”清亮的声音,温文的语气,当然是沙老师。
“老师您到底想问什么,其实可以直接问。”声音疲惫沙哑,没什么语气,乍一听能吓人一身冷汗,肯定是那个倒霉的女孩。
“哦……那我就直说了,”沙老师显然也想不到女孩会这么说,但她略有停顿就稳住了自己,“你的成绩很不好你知道吗?”
“知道。”依然没有语气。
“你要是这样下去,很难考上像样的大学。”
“恩。”还是没有语气。
“这样的话,你的未来可能会很不好。”
“是的。”继续没有语气。
然后是沉默。
沙老师多半是被吓着了,白衣少年这样想着,忽然想笑。
“你不想考个好学校,以后有份好工作吗?你有没有理想?”沙雨萌换了一种问法,但是语气有点波动,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吓的。
这回女孩没有搭话。
沙雨萌大约觉得找到了窍门,继续问:“你就不想让你的父母为你感到骄傲?我知道你的父母都是成功人士,是知识分子中的精英。”
女孩继续沉默。
沙雨萌就向被点了穴道一样,无尽感慨如滔滔江水奔涌而来,“其实刚刚知道你的情况的时候我很震惊,真的,我说震惊一点也不过分。你看你父母都那么优秀,你呢,长得也挺清秀,不怎么说话,一看就不是那种成天胡闹的孩子。你真的没有理想吗?那多可怕呀!有理想怎么会不好好学习呢?可是你的学习成绩为什么就是上不去呢?你看最近一次考试……你看看,你排到几了都?哎呀,都倒数了呀!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分数……我曾经教过你的哥哥,你们是双胞胎,你们条件能差到哪去啊?你天天看着他你心里没有想法吗……”
白衣少年的头大了,他能想像此时女孩的表情——美丽优秀的沙老师越说越欢,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女孩的雷区……
不知道过了多久,沙雨萌的化还没有说完,女孩突然打断道:
“老师您到底想说什么呀?我妈还喊我回家吃饭呢!”
然后女孩就出来了。沙雨萌惊得瞪着女孩走出去,还回不过来神。
刚才那句话,前半句还有些讨价还价的意思,有这个意思其实就行,只要能商量,很多事情可以慢慢来;到了后半句就是**裸的讽刺和嘲笑,而且这讽刺和嘲笑直接针对的还不是沙老师,而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