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傍晚,余晖还未全部消散,晚霞犹如华丽的锦缎飘荡在远方的天之尽头。热气依然令人烦躁的充盈在每一个角落,满头大汗的宫人们小心翼翼的从宏伟的宫殿前走过,屏住呼吸,不去擦额头上的汗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御书房里的气氛与外面相比好似天与地,黑色的大理石犹如冻起的冰块,昏暗的灯火朦胧而遥远,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冷风让人冷得快要发抖。
裴斯妍想,那也许是先帝们愤怒的魂魄久久不愿离去。
已经在御书房里待了大半个时辰,她自进殿后一直跪在地上,冰冷刺骨的感觉延着膝盖蔓延到全身,双腿已经麻木到没有一点知觉。可是蓝暄一直坐在御案后,慢悠悠地批着奏折,仿佛根本不当她存在。看着堆积起来的奏折一本本减少,她心中升起更大的希望,以为蓝暄要开口说话了,没想到钱公公又紧接着抱来另一摞奏折。
裴斯妍多日不在朝中理政,但是她清楚,新帝即位,就算国内没有大事发生,也会有数不清的奏折呈上来,更不用说蓝暄继任前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她真的很希望蓝暄尽快讲完要说的话,因为离轻染还躺在医馆,生死不明,她想去看一看,或者至少从侍卫那里得到他无碍的消息。
裴斯妍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忘却沉默的帝王以及痛得快要碎掉的膝盖,她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离轻染身中三箭、血流不止的画面,那样的令人胆颤心惊,让她无法再继续转移注意,紧咬着的嘴唇快要滴出鲜血。
一直有离轻染在身边,让她没有顾虑的放手拼搏,她知道不管前方道路如何总有一个人会站在身边,守护着她,一起扫平所有的障碍,让她可以安心。
虽然如今身边多了墨宣,但是意义是不同的。
她从未想过会失去离轻染,他守护着她,她也用手中的权利保护着他,他们会以主仆,不,更确切的说是生死之交的朋友这样的关系一直相处下去,永不分离。
看着那样脆弱的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离轻染,她的心中生出了比面对死亡时更恐惧的情绪,她感到了莫大的无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不想失去离轻染,一点都不想……
她想永远的相互守护下去,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天。
离轻染,请你一定要平安的活下去。
裴斯妍在心中默默的祈祷,再次满怀希望的看向御案,钱公公新拿来的奏折,蓝暄才看到一半。
反复几次,燃起希望又失望,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折磨,让裴斯妍几乎快要崩溃。
可是,他是君,她是臣,即使她一手助他登上至高的颠峰,她也不能违逆他的意思。
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下来后,蓝暄放下手中最后一本奏折,抬眼看向一动不动的裴斯妍,点点跳动的烛火照映在他妖魅倾城的脸上,神色显得有些异样的扭曲。
“巫盼大人,”蓝暄终于发话了,裴斯妍浑身一震,“你可知朕为何要你跪这么久?”
裴斯妍弯下腰,拼尽力气说道:“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巫盼,虽然悦兮夫人有错在先,但你怎敢将她斩杀于当场?”蓝暄的语气与冰一般寒冷,眸子深处亦是幽幽的寒光,“你究竟是藐视国法,还是气昏了头?但是不管如何,你有想过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裴斯妍想开口说话,但是膝盖上又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她几乎快要晕过去,连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用手撑着地,保持沉默。
蓝暄一挑眉,一指一堆奏折,继续说道:“这些是得到的消息的官员参你的奏折!巫盼,如今你不管是在朝中还是市井,已经声名狼藉,今日又做出藐视国法之事,你要朕如何面对天下苍生,又要如何保你毫发无损?!”
尽管越来越疼的脑袋无法理解全部的话语,但是裴斯妍恍惚的听懂了一些话,嘴角不禁一咧,无声的冷笑。
这些家伙,在她平安无事的时候奉承巴结,阿谀献媚;一旦她出了点事情,便见缝插针的拿出来说事,一定要弄得满朝风雨不可。
她深呼吸一口空气,勉强张口:“臣该死,请皇上降罪!”
“巫盼,朕一直为如何将你的恶名洗清的办法,可是你偏偏在这关头上闯出大祸!”蓝暄摇头叹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朕决定派你巡查蓝国各郡县,就如先帝曾派朕所做的事情一样,借此树立起新的名声吧。”
“是,皇上。”裴斯妍应道,眼前的景象更加模糊,她一遍遍的叮咛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千万不可以晕倒,出宫后还要去看离轻染。
“视察各地方官员是否有失职之处,特别是对朕是否是忠心耿耿,巫盼一定要严查到底,千万不要有漏网之鱼。”蓝暄语重心长的说道。
“是,臣明白了!不知臣何时便要起程?”裴斯妍希望能拖个十天半个月,也好一再确定离轻染真的平安无事,同时安排好外出期间,澹台家的大小事务。
“此事宜早不宜迟,巫盼,你后天出发吧。”
裴斯妍霍然抬起头注视着蓝暄,他是不是疯了,一点时间都不给,要她立刻出帝都?!离轻染怎么办,澹台家又该怎么办?
巡视各地方,至少也要两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内谁敢保证澹台家不出第二个笑里藏刀的悦兮夫人?
“皇上,”她磕头,说道:“请皇上宽限臣几天,臣家中需要妥善安排。”
“巫盼大人上次去西燕郡赈灾的时候,不是将家中事务交由三房的人掌管的吗?这次也这样安排吧,朕希望你能早去早回。”
蓝暄的语气很坚定,不给人丝毫反驳的机会,裴斯妍咬咬牙,应了。
“巫盼大人跪了这么久,也算是惩罚了,请你记住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想一想你现在在朝中是什么地位,有多少人看着,不顾一切的想要抓住你的把柄!”蓝暄说,“你可以起来了,快回去收拾行李,朕会安排几名吏部的官员随行。”
“是,皇上!”裴斯妍试图动一动腿,却发现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差点歪倒在地上,帝王面前怎可失态,她咬咬牙,小心的一点点尝试着挪动双腿。
钱公公连忙走上前来,搀扶住裴斯妍的胳膊,“奴才扶您起来。”
“谢谢你,钱公公。”裴斯妍舒了口气,靠着钱公公的帮助,好不容易站起身,可是双腿好像不是自己似的,一点站立的感觉都没有,完全找不到重心。
她又向淡漠的帝王行礼,随后由钱公公扶住,仿佛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一般颤巍巍的一步一步挪向门口,每走一步膝盖便传来刺骨的疼痛,泪花朦胧的双眼,裴斯妍咬着牙,要自己不哭出来,不晕过去。
终于出了御书房,暗红的大门重新关上的一瞬,裴斯妍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她顾不得会不会被人瞧见,传为笑柄,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再站着了。
“钱公公,麻烦你叫人把我抬到宫门那里去。”裴斯妍拽着钱公公的手臂,吩咐道。
钱公公的眼中有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速度之快让裴斯妍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是,大人。”钱公公挥手示意附近的两名当值内侍过来,“你们两个,扶着巫盼大人出宫,不得有误!”
两名内侍按吩咐办事,一左一右扶住裴斯妍的胳膊,裴斯妍咬着牙使出浑身上下仅存的一点力气,可是刚站起来一半,脚下一软,差点没从台阶上滚下去,幸好内侍一直紧紧的搀扶着。
裴斯妍坐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华贵的长裙粘满灰尘,发丝散乱,一支歪斜的簪子快要从发髻上掉落下来。巫盼大人狼狈不堪的样子,引来周围宫人和侍卫好奇的目光,偷偷的小声议论着。
她忽然想哭,一种悲凉之感由心中升起。
裴斯妍强忍住几乎要落出眼眶的泪珠,再次用力站起身子,在内侍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向宫门方向走去,漫长到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甬道仿佛一个黑暗的噩梦,令人绝望而恐慌。
费劲了周折,她终于到达宫门,澹台家的马车正停靠在宫门旁,车辕上坐着一位白衣男子,夜幕下白衣如雪不染凡尘,精致的下巴和嘴唇以及晶莹柔和的面具散发出独特的气质,充满了让人欲罢不能的**。
一见裴斯妍出来,墨宣立刻从车辕上跳下来,将她打横抱起,轻柔的放在车辕上。
“墨宣……”裴斯妍感觉鼻子发酸,紧紧的搂着墨宣,像是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
墨宣替裴斯妍整理好头发,拍拍她的后背,“快回家吧,大家都很担心你。”
“嗯……”裴斯妍点点头,疲倦不堪的揉着眼睛,抬眼时看到不远处停着一只小轿子,从轿帘上花朵形状的图案来看,是巫礼家的人。
侍从恭敬的掀开就帘子,从轿子里走出来一个月白色衣裳的青年,他向四周张望的时候注意到裴斯妍立刻欠身行礼,风度翩翩,气质卓然。
裴斯妍不动声色的瞟眼身边的墨宣,然后向那名青年颔首示意。
青年微微一笑,转身进了宫门。
墨宣抱起裴斯妍,安顿在位子上,那了只软垫给她舒服的靠着,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轻声说道:“先忍一忍,等到家了,我帮你涂药。”
“嗯。”裴斯妍点点头,靠在软垫上,眼皮子越来越重,虚弱的问道:“墨宣,轻染他怎么样了?”
“我不太清楚,等到家就知道了,你先好好休息。”墨宣摸摸她的脸庞,出去驾车。
裴斯妍抱紧一只软垫,缩在角落里,实在挡不住困意,沉沉的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