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先生,请坐。”
跟陈燕燕说话的王豪停止交谈,邀请冼耀文坐下。
冼耀文冲陈燕燕温和一笑,坐到了两人对面的空位。
王豪不等冼耀文说开场白,他拿起桌面的烟盒,抖出两支,一支扔在冼耀文近前的桌面,一支夹在自己手里,一边做点火的动作,一边说道:“冼先生,我是直性子,说话不喜欢绕来绕去,你能不能直接说电话里没说完的事?”
冼耀文瞄一眼桌面的香烟,对王豪的直性子之说嗤之以鼻,再直的性子都不会以这种方式给第一次见面,且地位高于自身的人派烟。名利圈厮混多年,岂能不懂待人接物。
“好,王先生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绕圈子。”冼耀文拾起烟,从横变竖摆到边上,嘴里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给王先生解释一下之前电话里说的独立制片人制度。”
冼耀文掏出一支雪茄放在桌面的香烟边上,再掏一支点上,吸上一口,手指了指雪茄,“雪茄代表友谊影业,香烟代表王先生你的公司,你可以独资或拉上其他股东组建这家公司。当这家公司计划拍一部影片,可以做一份计划书交给友谊影业,友谊影业评估过计划书,会找王先生伱进行磋商。
一般会出现三种情况:
第一种是友谊影业非常看好,愿意出全部投资,王先生你可以选择接受全部或部分投资,也可以选择不接受,资金全部自筹。
第二种是看好,但觉得有一定的风险,友谊影业只会投资一半,剩下的一半王先生你自筹,若是筹集资金有困难,可以向友谊影业提出借款的请求,友谊影业会进行垫付,但要计算一定的利息。
第三种……”
冼耀文故意停顿一下,留出王豪和陈燕燕消化的时间。
“第三种就是极度不看好,友谊影业不愿意投资,如果王先生你一意孤行要拍,那你只能自筹资金,或者向友谊影业借款,友谊影业依然会进行垫付,但是,利息会比第二种情况高。
这是影片拍摄之前,我再说说拍摄好之后的事。
影片发行的工作会由也只能由友谊影业来完成,友谊影业的制片和发行两块业务是独立的,可以看作是两家公司,且利益不一致。我暂时把前者命名为甲公司,后者为乙公司。
甲公司和王先生你的公司对接,你可以将它视为影片的投资人,和你的利益保持一致。
甲公司的代表和王先生你或是你的代表,拿着影片找乙公司协商发行事宜,乙公司一定会接手发行业务,但会视情况不同而给出不同的条件。
第一种,非常看好影片,乙公司会给出一个高保底,保证影片能卖到一个数字,比如影片的拍摄成本是5万,给出的保底是7万,不管发行顺不顺利,甚至是因为一些原因无法发行,乙公司都会拿出7万,这样一来,甲公司和王先生你的公司已经保证盈利。”
“冼先生,保底一定会超过拍摄成本吗?”王豪打断冼耀文的话问道。
冼耀文轻笑一声,说道:“王先生,乙公司给保底的目的是多赚钱,就上面的例子,乙公司给了7万的保底,接着就会谈分成,超出7万的部分,乙公司会狮子大开口,要七成或八成都有可能,最终是多少,就看甲乙双方谈出个什么结果。
我说了,甲公司和乙公司利益不一致,尽管它们有一个共同的老板,但两边的人是在一个槽里抢着吃饭,别人多吃,自己就会少吃。
听着有点滑稽,但事实情况就是如此,友谊影业只是友谊公司的子公司,过了草创期,我以及友谊公司的其他股东,不会直接参与友谊影业的业务,只会向友谊影业的总经理要利润,而这位总经理再向甲公司、乙公司的经理要利润。
我只关注友谊影业能上缴多少利润,不会去操心利润是怎么构成的,甲公司还是乙公司赚得多,对我来说一样。
只有甲公司的经理和乙公司的经理才要操心自己管理的公司利润如何,因为他们的收入直接与公司利润挂钩,做得好,他们能拿到高工资,年底有高分红,做不好,经理的位子能不能接着坐下去都是问题。
所以,王先生你不用担心甲公司的经理暗地里使坏,他的利益与你一致,何况,和乙公司洽谈的决策权在你手里,最终以什么条件达成协议,都取决于你。”
“每一部影片都要重新谈一次条件?”王豪沉思片刻后问道。
冼耀文颔了颔首,“一般来说,是的。”
“只分成,不买断?”
“这样看怎么谈,合作方式可以很灵活。”冼耀文意味深长地给了王豪一个眼神,“王先生,分成对你来说才是最有利的,主动权在你手里,进可攻退可守。”
王豪哈哈大笑道:“冼先生,我还没见过一个生意人肯把主动权主动交给别人。”
“王先生,对友谊公司来说,主动权不重要,我们讲诚信,不欺合作伙伴;我们也讲以直报怨,对待敌人,上天入地死追不放。”
冼耀文举起手,试图召一个侍应,但嘴里的话并未停,“我对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典故非常感兴趣,看了不少正史野史,曾经读到田穰苴的故事,觉得这个人有点妇人之仁,居然只是砍了庄贾,却没有抄家灭族,差点意思。”
王豪生于天津,学在北平,茶馆里听过相声,天桥下听过说书,知道冼耀文刚刚说的是杀鸡儆猴的历史典故,也听出整段话的意思,友谊影业愿意讲诚信,也不怕别人不讲诚信,遇到第一个不讲诚信的,会往死里整,为了达到比较好的立威效果,“往死里”大概不是形容词,而是动词。
“冼先生,你说的条件倍儿好,我听着心痒痒,但我也知道电影制作发行不是那么简单,就像我现在服务的大中华公司,创办人是蒋伯英经理和朱旭华经理,两个人都是天一公司出来的老人,朱旭华干了二十多年的电影发行工作,经验和关系都没得说。
大中华公司主要的出资人是谢秉钧先生,他是四川财团的代表人物,后面有一大帮四川大亨支持他;其他股东还有明星公司的周剑云,艺华影业的少东家严幼祥,南洋影业,就是以前的天一老板邵邨人。”
王豪掰着手指头说道:“大中华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又有南洋的渠道,冼先生打算怎么跟它竞争,还有张……”
王豪停住没往下说,悻悻地看了陈燕燕一眼,改口道:“还有其他好几家上海人办的公司,实力都不差,冼先生又打算怎么跟它们竞争?”
“锡兰,谢谢。”冼耀文冲身前的侍应说了一声,随后看向王豪,不疾不徐地说道:“王先生你的反问很有意思,直指要害。不过呢,我是一个比较纯粹的生意人,做生意的目的就是赚钱,我的主要生意不是电影,之前也谈不上对电影有多了解。
但是,正因为我是个纯粹的生意人,且没有什么赌性,我绝对不会去碰没有把握的生意,凡是我在做的生意,肯定有七分以上的把握。
王先生以大中华为例,那我就针对大中华辩一辩。
一,有经验的管理人员,从上海过来的电影公司管理人员不少,他们当中有许多来了香港后地位一落千丈,可以说怀才不遇,只要友谊公司抛出橄榄枝,想要网罗几个,我相信不难。
再比如王先生你说的蒋伯英经理和朱旭华经理……”
冼耀文淡淡一笑,也掰起了手指头,“5万年薪够不够?不够?10万呢?还不够?加一栋唐楼够不够?还不够?谈分红,谈股份,只要能力足够高,我身为东家可以跟伙计倒着四六分成,伙计拿六,我拿四。
二,资金,在香港的四川生意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所谓的四川财团都有谁?范崇实?康心如?刘家?袍哥?绝大多数都留在内地吧?
七届三中全会提出当前一切工作的重心是‘为国家财政经济状况的基本好转而斗争’,王先生,香港能买到内地的报纸,你可以去找来看看,从今年2月的镇反运动指示一路看下来,贯穿税改到现在,看完了你会明白的。
四川财团,哼~呵~”
冼耀文略带不屑地嗤笑后,接着说道:“友谊影业的最大出资人是汇丰的少东家之一,我排在第二,我马上要飞去狮城,和华侨银行的少东家商谈入股事宜,狮城谈完,又要飞洛杉矶,和好莱坞环球公司的大股东谈合作和入股。
资金?
只要我敢打最后一定会赚大钱的包票,出资人会凑出一千万,两千万,看我亏着玩。
下下策,第一年先亏一千万,王先生,你说我会把钱亏在哪里?就这一年,又有哪家公司有魄力和实力陪着亏?”
不等王豪回应,冼耀文继续说道:“三,渠道,对邵氏四兄弟的情况,我还是有点了解的。老大邵醉翁脱离了家族生意,在上海定居了;老二邵邨人应该已经不看好电影行业,我听到风声,他打算从事房地产行业;
邵老三和邵老六两人在狮城经营新世界、大世界两个游乐园,却是离不开电影的支持。年纪最大的邵醉翁,今年五十有四,年纪最小的邵老六,今年四十有三;
王先生,还您受累帮我捋一捋华夏上下五千年,像邵家兄弟这个年纪都有谁给了我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启示?”
冼耀文摇摇头,“我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到有谁,倒是记得李世民二十八岁时,干净利落砍了兄弟的脑袋,囚禁了自己的父亲,哦,他还不是柳下惠、武二郎,一天都等不及,玄武门当日就把嫂嫂睡了。”
陈燕燕听到这儿,忍俊不禁扑哧一声。
“最是无情帝王家,王朝传承皆靠杀。王先生,你觉得我这两句可以比肩张宗昌大诗人吗?”
王豪竖起大拇指,乐道:“牛,比韩复榘还牛。”
“谢谢。”冼耀文淡淡一笑,“王先生,电影不是友谊公司的主业,房地产才是,通过盖戏院带动房产销售是友谊公司制定好的战略,目前友谊公司已经在执行盖第一家戏院的计划,同时也在洽谈收购一家戏院,盖建同步,三年之内,友谊影业的戏院会遍布港岛、九龙的黄金地段,香港的发行不需要求人。
在房地产方面,友谊公司的动作会很大,或许,明天我就会找邵邨人谈合作。又或许我到狮城的时候,会去找一下邵老三和邵老六,也会去找国际戏院的陆运涛谈合作。
东洋、法国、英国、美国,我都有人脉关系,在利益方面我肯让下步,不难把影片发行过去。
泰国、马来亚、越南、菲律宾,我一个熟人都没有,想把影片发行过去不容易,好在友谊影业的下一个加入的股东在那边的人脉不错,大概做出的让步再大点,应该也能发行过去。
王先生,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不是囊膪(无用之人),和友谊影业合作,加入友谊影业的大家庭,你就等着捡现成的好处。”
王豪哈哈一笑,竖起大拇指,“冼先生说的天津话真地道,您在天津待过?”
冼耀文摆了摆手,“为了给王先生献缱儿(讨好),早上找人现学的。”
王豪闻言,抱了抱拳,“冼先生有心了,我愧不敢当。”
冼耀文抱拳回礼,“王先生,你先考虑,我跟陈女士聊两句。”
陈燕燕听到冼耀文的话,微微一愣,心里很是诧异,怎么还有她的事。她愣神的工夫,冼耀文已经面向她,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陈女士,怎么最近没见你主演的影片上映?”
陈燕燕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冼先生,我年纪大了,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找我拍戏了。”
冼耀文淡笑道:“陈女士,恕我直言,三十出头是一个女人,一个女演员最有魅力的时候,犹如刚刚熟透的桃子,生活的沉淀恰如其分,让人感到既亲切又端庄。
你之前主演的电影我看过几部,你的表演给人非常强烈的少女感,现在再用那种方式表演,难免会有矫揉造作之嫌,观众的反响不会太好。
我觉得陈女士应该直视自己的年龄,向观众展现出你的成熟魅力与端庄,不要去用劲将自己演绎成少女,这样会更好一点。”
陈燕燕若有所思后,脸上复又挂上苦笑,“人挑角色,角色也挑人,想遇到一个合适的角色太难了。”
冼耀文端起侍应送来的茶杯,呷上一小口,将茶杯放回杯托,说道:“友谊置业的旗下有一家子公司奥德经纪,主要的业务就是签一些艺人,然后为艺人寻找、安排演戏或出唱片的机会,从艺人的收入当中抽取分成,艺人拿大头,公司拿小头。
公司为了多赚钱,不会限制艺人只接友谊影业的工作,只要机会好、能赚钱,即使是友谊影业竞争对手的工作也是照接不误,正如我之前所说,奥德经纪也是独立的公司,利益和甲乙公司都不一致。
如果陈女士愿意加入奥德经纪,我可以做主为陈女士量身打造一部影片,用来冲击明年的戛纳电影节。
我在巴黎时听过一个消息,因为财政困难,戛纳电影节在1948年和今年停办了两届,法国人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明年会大操大办以挽回面子。
这是一个不错的在西方打开知名度的机会,如果陈女士加入奥德经纪,再如果陈女士的演技能撑得起来,我有打算送陈女士和你主演的影片去参展。”
“真的?”陈燕燕激动地脱口而出道。
冼耀文转脸在王豪脸上注视一会,随后收回目光,继续放在陈燕燕脸上,“是的,一来,我对陈女士的表演有信心,二来,我想拾人牙慧,学学燕昭王,筑起黄金台,招揽人才。”
陈燕燕很小就当童星,读书不多,听不懂冼耀文说的典故,她愣神的时候,在那里权衡的王豪却是眼睛一亮,冲冼耀文笑道:“冼先生豪气,马骨一找就是两块。”
冼耀文转脸回以笑容,嘴里意味深长地说道:“形单影只独徘徊,比翼双飞羡煞人。王先生,好事成双容易成为一段佳话,玩噱头,我不比某些人差。”
王豪思虑片刻,掷地有声地说道:“冼先生,我们什么时候聊聊合同。”
“下周一下午,王先生可以去青年会五层找我,我都在。”冼耀文又看向陈燕燕,说道:“陈女士明天不妨抽点时间想想,什么样的角色能让你发挥出最佳的表演。”
说着,冼耀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放在桌面,“不好意思,我难得来鳄鱼潭,打算四下转转,多认识几位演员,两位慢慢坐,我失礼了。”
“冼先生请随意。”王豪客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