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之中,满庭蔷薇遮了青砖院墙,碧绿如葱,待到了六月,蔷薇盛开,各色小小花朵,远远望去,正如那满天星辰,端的是美丽不似人间。
崔青争极爱蔷薇那淡淡的木质香气,平时对这沿墙的花丛,打理极是上心。
千蝶见她沿着庭院墙角信步,神态不见喜悲,夕阳余辉下,倒有从容闲适之意,跟在身后轻声劝道:“娘娘,您累了这大半天,不如回屋里坐坐,一会儿便该用晚膳了,不如膳后再来散一会儿心。”
北漠的初春黄昏,风带着萧萧凉意。崔青争只着了一件软月色绸的毡衣,侧侧轻寒,心中清明。
闻言,回头朝着千蝶笑了一下。道了句好。
待回了屋中,用了晚膳,便遣了丫鬟们,让千蝶在外守着,自己则亲手研了香墨,铺开信笺,举笔而书。
说的是上官青云入驻王府的事情。
崔夷简收到女儿的信,却是大惊。
心头不免警觉。
难道他暗中做的那些事情,萧策已有所觉察?有了上官青云,萧策对他的依赖必将大大减低,而他将来若想再控制萧策,也是难上加难。
在书房中烦燥的踱着步子转了几圈,才停了下来。
心中又怨崔青争没用,同样是伴着去了幽州,为什么秦末能怀孕,她却不能?
音容得工,在家时哪样不是悉心教导?仅是给她请师傅,花了多少银子?从前看着也是好的,却竟不如一个武人之女得宠?
这倒也罢了,自她去了幽州,已不象从前那般听话。
自己的女儿,倒学会了留他一手。
崔夷简只觉得胸中一股怒气无处发泄。正在此时,长子崔青卓进了书房,看到父亲的样子,小心道:“可是二妹在信中说了什么叫父亲生气了?”
崔夷简横了他一眼:“你二妹说是上官青云现如今住在幽州王府里。”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上官青云之名,崔青卓自然知道,这是好事呀,这么一来,那萧策在帝位之争上,也多了几分把握,这不正是父亲希望看到的?
崔青卓心中纳闷,却不敢乱说,只笑道:“母亲叫儿子来问问,看要不要给二妹准备些什么送过去。”
年节的回礼,他这夫人生怕女儿吃苦,生生备了两三千两的回礼送至幽州,他虽不在乎这些钱,但却不想那钱花的没点用。闻言便冷了脸:“年节间不是才送过?又送什么?我崔家就她一个女儿不曾?”
崔青卓心中暗道,女儿是挺多,可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可只青争一人,那些什么女儿的,与母亲和自己有又何干,嘴中却笑道:“母亲也是挂念二妹罢了,回头儿子去说,漠北不比盛京,找些易存放的果蔬并些时下盛行的衣衬诸物送去就是了。父亲也饿了吧,母亲已备了酒菜,还请父亲移步。”
崔夷简原答应了新收的一个宠妾,去她那里晚膳,顺便就歇在那里了,如今儿子开口,因是长子,总要给他留点面子,也便点了头。
崔青卓看他免强的样子,心中虽不舒服,到底记着母亲的叮嘱,堆了笑请他去了。
崔夫人同儿子陪着崔夷简用了晚膳,见他神思不归的样子,只口不提给远在幽州的女儿送些东西的事情,等崔青卓借故先退了,只道:“前儿入宫省见,皇后娘娘找妾身说了些话。”
崔夷简道:“怎么今天才说?”
崔夫人抿了嘴一笑。
崔夷简起着几日连宿那新收的宠妾院里,着实是没见过老妻的面,倘偌不是今子长子去请,夫人这边,也还是不会露面,一时也有些讪然。
崔夫人也不在这上头纠缠,只道:“老爷,虽然外面的事情,妾身一个内室妇人不当问,可……妾身到底也是关心老爷的,近来内眷往来,很是听了些谣言,说是御使台里有人在圣上面前告您的状。也不知……”
“后宅妇人,议论这些事情做甚?休信。我一堂堂首相,还怕御史台的那帮老东西?”崔夷简打断了她的话,“皇后娘娘寻你,都说了些什么?”
“既是老爷不怕,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崔夫人淡淡一笑,站了起来,打算自去洗漱,“老爷今晚也不打算歇在这里吧,紫苏,过来送送老爷。”
紫苏是崔夫人贴身的大丫鬟,闻言应了一声,便要进屋。
崔夷简知道老妻这是在气自己几日未回正院了。又因自己刚才一席话,大有未将她放在眼里的意思,且听她这意思,皇后娘娘寻她说话,自然是御史台那几个老东西的御状有关,便拦了老妻,瞪了紫苏:“还不出去?你家夫人说笑呢。”又陪笑对崔夫人道,“这几天尽忙,今日刚好有闲时,陪你也好好说说话儿。”
崔夫人于夫妻之道上,最是张驰有度,就算是曾经也有些心气儿,这些年也早折腾光了,如今她女儿大小算是个王妃,虽然是侧妃,可萧策却是几个皇子中最出息的,她十分满意,儿子二十岁便中了进士,过了制科考试,就算没有这位左相爹扶持,也是前程似锦,因此那些拈酸吃醋的心思,早就淡了。
见他服了软,也不为难,回身坐了,朝紫苏挥了挥手,紫苏便退了出去。
崔夷简亲端了茶,递到夫人手中,崔夫人扑哧笑出了声,微讽道:“老爷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会体贴人了。”
崔夷简深觉老妻知情知趣,甚给他面子,想着他御女有方,没有别的男人那些后宅之忧,也添了几分得意,笑道:“老爷我什么时候不贴体你?”
崔夫人嗔了他一眼,崔夷简才正色道:“皇后娘娘到底寻你说了些什么?”
崔夫人等到今天才说,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既然提了,总得问清楚才好。他这些年们居相位,哪里能不得罪人?再说他所行的那些事……崔夷简到底怕哪里出了庇漏,定要问清楚才放心。
身居要位,早养成了谨慎的性子,他能数年不倒,并非那得势便张狂无度的人。
“也没说什么,后宫不论国事,皇后娘娘能与妾身说什么?不过是略提了一下老爷被弹劾的事情。妾身听皇后娘娘的口气,揣度着,这是想让妾身提醒老爷,近来万事小心些呢。”
崔夷简胸中一突。
他能迅速窜上相位,这位后宫的皇后娘娘是起了不小的作用的。而这位被大萧众臣交品称赞的贤德皇后,事实上并非如表面上那般温淑软善。
“皇后娘娘没再说别的什么?”
“那倒没有,”崔夫人喝了口茶,郑重摇了摇头,“不过妾身辞行时,皇后娘娘说了一句话,妾身觉得该说与老爷知道。”
“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皇后娘娘突然问了句老爷可有门生在金陵任职,说是从前您送的金陵周家绣坊的东西不错。她前儿见着旧物,一时想起便顺口问了句。”
崔夷简心中一动。
金陵周家的事情,他亦是关注着,可那家人背靠的靠山,却是他现在不愿意去惹的。皇后娘娘说这话的意思,想必也是知道了金陵周家的事情。
周家,也算是富可敌国的人家。便是圣上,也是知道的。
可皇后居于深宫,又怎么可能知道周家那隐秘的事情?
听说周家前家主的两个遗孤,如今就在幽州城中,其子还成了萧策的义子,深得萧策喜爱。
也是,萧策不可能不与皇后娘娘说收了义子的事,而义子的身份,也当说会说与皇后娘娘知道。
可问题是,就算皇后娘娘知道了,也不会特地来让夫人来试探他,是希望他从中做些什么?如此,为何萧策这义子也收了近一年的时间了,皇后娘娘却在这时候提起来?
崔夷简一时想的失神。
崔夫人陪着默了一会儿,道:“妾身虽不懂朝堂上的事,不过妾身想着,皇后娘娘既提了这事儿,或是那周家,有皇后娘娘看重的东西?”
当然看重,萧策如想称帝,如今样样占了先机,又有上官青云相助,就是燕王怀有异心,也必会忌惮。他最缺的,就是银钱。周家有的,也正是银钱,可周家已经燕王得了,他又岂能轻易放手?只怕若有阻拦,是遇佛杀佛见鬼灭鬼吧。
不过崔夫人的话,倒是给崔夷简提了个醒。皇后娘娘的意思,自然是让他在周家的事情上做些手脚了。
可他现在担心的却是,皇后除了这层意思外,是不是也知道了些他于周家之事上,另有隐瞒之事?
如果知道……
崔夷简的手指不停的扣着桌子。
崔夫人见了,暗叹了口气。
这个男人,她嫁他之前,已知他非寻常男子可比,他有他的丘壑。可已位极人臣,他却依旧有着填不满的欲望,何时是头?
在权力之巅玩风弄雨,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他们什么没有?富,贵,两样不缺。除了皇室,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富贵过他们崔家?
若还不满足,难道非得那九五至尊的地位不成?
崔夫人生生打了个寒噤。
“老爷,转眼之间,您也是五十多的人了。”
崔夫人语含感概。
崔夷简听了,眉头微挑:“夫人怎么想起说这个?”
崔夫人便轻叹了口气:“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也老了,想着妾身这一辈子,跟着老爷,也算是享尽了繁花富贵,如今老了老了,反倒是看淡了富贵,也只愿从今后,全家人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就是妾身的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