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最大的执念,不过是有一日,能同他一起,站在人间至高处,看尽这天下,而身侧,能有她的陪伴。
大漠上第一眼见到她,立在成百将士之间,身侧一匹丰骏黑驹,他策马如飞,可漫天金沙之中,他第一眼,便发现了那红衣如血,鲜衣怒马的银面女子,直待他近了,她解了面上的银制面具,一脸冷艳,只一双眼,墨如沉潭剪水,让他至死再不能忘。
后来,他发现,只要离了战场,她便能时时开怀而笑,那笑,亦如盛夏的花朵,艳丽到无法言说。
再后来,他与她偶尔独处,坐在北漠广旷无垠的夜空下对饮,她亦会如孩子般,喁喁而谈,时而轻笑,时而用一双水洗般天真清亮的眸子看着他,又颊带着因酒而沱红的微氤之气,让他总是忍不住想轻吻,想拥他入怀,想长长久久的,伴着她,哪怕只在这大漠的风沙之下,终此一生,也是好的。
可他有他的使命。
盛京那暗无天日的皇宫中,还有一个给了他最初的温暖的女人,等着他成为她的骄傲与希望。
何况,他十八年的生命之中,亦有他的理想与抱负需要他去完成。
他以为他与她便是有情,亦不得圆。
他没有想到的是,秦治会主动找上他,愿将秦末许他,愿助他实现生平所愿。那时,他问秦治:“将军所图为何?”
秦治只淡淡一笑,沉声道:“保末儿一生平安。许她一世荣华。”
那时,他不懂,直到今时今日,其实他同样不懂。凭秦末自己,平安荣华,尽可争得。可那时候梦想的珍宝就在眼前,心里的欲愿,容不得他拒绝。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便应了。
他与秦末大婚之时,秦治并未回京参加。三日过后,他迎娶了崔青争,这些本是秦治默许的,此后,便是当年让整个京都恐慌的消息至漠北传至京中。
秦治,与北魏一战,大败殒命。
他在漠北数年,不说能将秦治看透,可若说秦治会死在北魏人的刀枪之下,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
之后待他急回北漠营中,才知事实便是如此。
心中怀疑,却找不到答案。可陶未看着秦治的尸体,枯坐一日,不过说了一个字:“葬”。
他看着秦治的尸体,只觉得心中疼的历害,不是为了这一生英名却功亏一篑的将军,而是为京中留在秦王府中的秦末。
他刚负了她,已令她心伤,如今父亲生死,她又该怎样伤心?而她最需要他时,他不但不能陪在她身侧,还在她心中狠狠的捅上了一刀。
可,秦治为什么会死?
他曾想问陶未。可一向恣意慵懒的陶未那些时日却沉默有如困兽,他才一开口,陶未冷笑一声便拂袖离开,只留给他一句冷冷的“哼”。
所以那日在凉州农怀提起秦治的死时,他心惊农怀也许知道什么,只是那种情况他,他又怎能承认秦治之死真有隐情,不是他不信农怀,实在是因为连他和秦末都不知道的内情,若是这个农怀竟然知晓,让他如何不心惊?
“这一生无论成败,都能与并肩而立,有你相伴,便是萧策一生所愿。”
秦末听了他有如叹息的誓言,心中从未有这一刻温软过。不禁动了动身体,向他怀中贴的更紧了些。
六月炎热,两人穿的本就轻薄,此时软香于怀,萧策想着那个沙场之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银面将军,便是此刻窝在他怀中的天下间最娇媚的女子,不禁心情大好,侠骨柔情,原也不过如此。
她是,他亦是。
因不急着回城,再加上夏雨同碧芙几人,本就是青春灿漫的少女,碧芙她们心中虽因陶未的离开而略有愁绪,但因陶未在她们心中,有如天神般的存在,并不担心他的安危,再加上夏雨活泼的性子,又有心逗她们开心,从北营到幽州一路,行行停停,倒也开心。直到暮色四合,黄昏的余辉照在幽州城中,满城暖黄如给幽州城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轻纱,一行五人放才入了城,而原本不算繁华的城,因着黄昏桔色的夕阳,此时也让人格外觉得亲切迷人。
五人原就容貌不俗,虽是奴婢,言吐举止,却比一般的大家闺透还要强上几分,再加上衣饰华贵,并马行来,倒惹得路人侧目,等到了秦王府前,那些好奇的路人终于了然,原来是王府的家人,难怪五女个个姿色卓绝。也不敢再追看,纷纷避了开去,五人见终于没有了打量的目光,也松了口气,夏雨跳下马,已有门房的人迎了上来:“夏雨姑娘回来了?快入院歇着马,马匹交给小人送去马厩?”
夏雨随手交了马缰,正要请这位小管事叫两个小厮来按置碧芙她的马匹,并叫人来拿行李,便听到边上有女子轻唤:“小姐请留步。”
听声音竟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夏雨一转头,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小七?怎么是你?”
碧芙她们也看过去,就见那个叫小七的男孩,虽然只穿着平民的葛布衣衫,只用一支桃木簪挽了个小髻,后面的头发随意披在肩上,却漂亮的不象话,活脱脱就是一个小了一号的陶未公子。
小七却不屑一顾的瞥了夏雨一眼便低下头,拉着他身边的女子的衣服不吭声。
那女子也早不是昨日相遇时的破碎锦服,同小七一样一身葛布衣裙,五官端丽,虽不说有多美貌,可一双眼却如黑色宝石一般,熠熠生辉,让人不能逼视。
夏雨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这位姐姐,刚好遇着我回府,真是太巧了,我家娘娘若是知道姐姐来访,一定高兴,姐姐同我们一起进去吧。”
那女子这才知道昨日遇到的,竟是秦王府的王妃,却也只是大大方方的朝着夏雨微福了福身,道:“我叫陶月棠,今日来贵府上,原是为了感谢昨日几位的赠马之谊,另外月棠虽不识马,却也知道小姐的马匹不凡,特来归还。”又拉了一下小七,“这位是我弟弟,小姐叫他陶予便是。七弟,来,见过几位姐姐。”
小七这才不情不愿的抬了头,朝着碧芙见人微微点了点头:“陶予见过几位姐姐。”
却是看也没看夏雨一眼。
这是记着昨日自己抢他红狐的仇了?夏雨又气又笑,忍不住便要逗他:“小七,你害羞的样子可比昨天张牙舞爪的样子可爱多了,来,给姐姐笑一个!”
小七似是被她激怒,一时气的脸红,抬起来瞪了夏雨一眼,见他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也知道她是故意要让自己生气,想起姐姐这些天一直叮嘱他不得惹事生非的话,他不想再给姐姐惹麻烦,这一路,不过月余的日子,生活的残酷,已经让姐姐变了太多,他实在不忍再让姐姐伤心。因此只几不可闻的冷哼了一声,便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夏雨。
夏雨这才朝着陶月棠一笑:“陶姐姐不必客气。叫我夏雨便可,我可不是什么小姐呢,只是我家娘娘的贴身侍女罢了。”
边说,边示意门房来牵了陶月棠手中的马。
“总站在大门口做什么?陶姐姐随我们入府再叙如何?娘娘见到陶姐姐,想必也高兴。”夏雨诚意相邀道。
这女子虽着布衣,却也难掩一身光华,又端的明丽温柔,有一种天然的亲和之气,让人见之可亲,无法不心生好感。
谁知陶月棠虽诧异这般出色的女子竟然只是一个侍女,不过想一想昨天所遇的那个女子虽衣着简单无饰,却是何等风华卓然,竟是她生平所未见,虽身边的两位姑娘皆姿色出众,然与她站在一起,却完全被她风华所盖,似是理应如此,心下也便了然,只是天下人都道秦王妃出身武门,本身亦令北魏强国闻风丧胆,与秦将军的义子,如今的威远大将军双雄合璧,横扫北疆无与敌手,实是个嗜血狠辣的女子,却没想到,原来全和想象全然不同,竟是那般让人无法用言语言述的气度行容。
陶月棠摇头笑道:“夏雨姑娘不必客气,娘娘身份尊贵,月棠不过是落难在外的一介民女,实不敢打扰,此恩惟有记在心中了,且实在还有事情,不敢耽搁,月棠便携家弟就此别过了。若他日月棠有能力时,必定亲谢王妃娘娘昨日之恩。”
夏雨见她意决,也不强留,只笑道:“昨日之事,不过是举手之劳,陶姐姐不必记在心上。若哪日陶姐姐有空,再来做客便是。”
陶月棠便拉了陶予,与夏雨等人行了辞礼,离了秦王府门前。
那小七临行前趁着陶月棠不注意,还不忘回过头,朝着夏雨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看的碧芙几人都忍不住大笑,夏雨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又被几人笑的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头,也跟着嘿嘿笑了几声,便领着碧芙等人入了大门,径直回了秦末的院子。
水莲是个活泼的性子,又是几人中年龄最小的,一边打量王府内的景致,一边忍不住笑道:“夏雨姐姐,刚才那男孩瞪着你的样子实在可爱,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不瞪眼的时候,倒极象我们家公子呢。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夏雨便把昨日相遇的情行大概说了一遍:“……你们倒不要轻瞧这姐弟二人,依娘娘说,看这两人行容举止,出身只怕不低呢,倒象是南方大家簇出来的,只是也不知道究竟遇着了什么,竟然弱女幼弟,流落到了这荒芜之地。”
南方本是富饶之地,若无特殊原因,极少会到北疆这种地方来,且这姐弟两人,又无家人跟着,实在让人奇怪。
碧芙和菡萏亦有同感,两人都点了头:“那位陶姑娘,倒是让人一看便喜欢的。”
说着话,便近了院,守门的嬷嬷见了夏雨,忙迎了上去:“姑娘回来了。”一边说,一边殷勤的给碧芙等见了礼,“烟雨姑娘说今日几位姑娘到,一早就让人收拾了屋子,几位姑娘一路也轻了吧,快入院里歇歇。”
说着,便叫身边跟着的一个小丫鬟去通知烟雨公子身边的几位姑娘已经到了。
夏雨便问:“娘娘是在书房还是在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