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为何如此仓促?”小蛮听闻自己这般神仙眷侣似的日子即将告一段落,心里头难免有几分失落。一想起回去又要面对卫容轩的刁难胡芷兰的冷眼以及那一众女人的不友善,便下意识地撇了撇嘴,一口啐在船边,感觉跟吃了死苍蝇似的恶心。
“相公,我们就这样不好么?不走不走嘛~~”
陆小蛮黏在卫昭南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扑棱扑棱地拱来拱去,惹得卫昭南身上一阵酥痒难耐,不得不拎着小蛮头上的花布手巾将其揪了出来,把她后脑紧紧贴在自己胸前,宽厚的手掌覆上小蛮的额头,轻轻摩挲着,“皇上下了密旨,召我回去。”
“皇上?哈?靳王啊!一国之君居然亲自给你写信?!啧啧啧……相公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啊!”陆小蛮将头一拧,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瞧了卫昭南一眼。
她自小混迹江湖散漫惯了,对皇家威严自然少了几分与生俱来的敬畏。但天子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又怎会和自家相公这一介商贾扯在了一起?
还未等她发问,只见那卫昭南剑眉一挑,堪堪将下颌埋在了小蛮如漆似墨的发间,低声解惑道:“我卫家祖上本是靳国权臣,可自祖父始便已渐趋没落。八岁起,我即被送入宫中做了太子侍读……等到太子做了皇帝,我亦成了他的左膀右臂,时常帮殿下处理些他不方便出手的事情——包括这次攻打莒国。皇上于我卫家有恩,待我更是不薄,所以他的旨意,我……不想也不能违逆。”
“相公!”
“咳咳,”卫昭南将头一偏,竟是在小蛮耳边呵了口热气,语气倒似有几分讨好,“难道你想一辈子做妾室不成?跟我回去,我请皇上亲自赐婚,风风光光娶你过门,嗯?听话。”
“呃……那个,我陆某人是那么在乎名分的人么?只要能跟相公在一起,小蛮为奴为婢都成!”
“是么?果真这样的话,那好。去,给爷将洗脚水端来!”
“喂!”小蛮闻言佯怒,抬手扯住了卫昭南的耳朵,两道柳眉一拧,尖利利白生生的小虎牙那么一亮,细细碎碎的声音便爬进了卫昭南的耳朵眼儿里,“时候不早了,相公就在船头上歇了吧,咱明儿早还要早起赶路呢……哼!”
“诶?可是娘子,床在里头呢!”
……
红墙青瓦,翠柳人家,三三两两呆头鹅,卷起半城烟沙。
“半城车马半城烟,澹河细柳绕飞檐。满世繁华皆不见,稚儿凭栏眺洛安。相公,这古人果然没有骗咱们哈?真真儿是……咳!好一个华盖满街的洛安城!”
薄暮的夕阳淡淡打在青石路上。澹水桥边,陆小蛮一身墨竹白袍外头罩了件翠青薄衫,头上随意绾了条同色丝绦,清清爽爽一袭男子装扮,别看明眸皓齿,却真不乏几分英气。刚一从大靳都城洛安南头的雀华门进来,她便黏在卫昭南身侧,叽叽喳喳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活脱脱像进了大观园的乡下妮子,时不时顺带着拽出几句半土不洋的诗文。
卫昭南折扇一展,眯起他一双绝杀的凤眼,瞧着这阔别多日却还一如既往熙熙攘攘的洛安城,不免就多了七八分桃花依旧在,物非人亦非的感慨。回想那三年之前,自己追杀陆阿皮失手,灰溜溜离开大靳时还是孤身一人,不成想再次回来,不光莒国已灭大业已成,就连身边儿也多了个妙人。
“啊!大靳,我来了!”
小蛮振臂高呼,嘴里尚叼着半串糖葫芦,踮着脚尖走路,一家一家数着从眼前一晃而过的各类客栈酒肆妓馆当铺,不由胸中又是一股豪气激荡涌动,万分爷们儿地击了下自家胸脯。一时间,立在旁边的卫昭南只觉眼前一阵波涛汹涌,不觉暗自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自己何时竟变得如此下流?
“相公相公,给奴家买盒逸兴斋的胭脂吧!早在清州的时候,便听闻这里的水粉颜色最正!”
“相公相公,你看,翠微阁分号耶!他们家的宝蓝点翠朱钗和翡翠拈花步摇,是再精致不过!”
“相公相公……”
陆小蛮拽着卫昭南的袖子,一路一惊一乍,走一步停一步,叫路人纷纷侧目。
“小姐,你现如今可是男子打扮!如此这般,叫本公子情何以堪?不知情者,还当是你我二人有那断袖之癖……咳,咳!”卫昭南神色不善地扯回了袖子,咬牙切齿地在小蛮耳边低语,装模作样咳了两声以便掩人耳目。
小蛮环视一圈,可不如他所说,路人的表情果然个顶个儿的精彩万分。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回到卫府旧宅,已是酉末戌初时分。
饭厅里灯火通明。卫府老爷卫权坐于主位,右手边依次是二夫人、三夫人同五夫人,左手侧则空了一位,接着便是卫容轩同神色躲闪的胡芷兰。一大桌子饭菜丝毫未动,各色精致菜品上泛着零丁油星儿,四位婆子丫头垂首立在下头听候差遣,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儿。
卫权不动筷子,其他人更不用谈。尤其是那容轩,瞧着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狠狠吞了口唾沫。
“启禀老爷,大少爷回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宛若残风刮过破锯一般,嘶哑地叫人意乱心烦。
“爹,二娘。”
卫昭南在前,小蛮换了身家常衣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身子微微一福,给长辈行了礼,同样也跟着唤了声。
“嗯。都回来了,婴宁,布菜。”
卫权只干哑着嗓子唤了声侍候丫头,便再也不发一言。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端坐在上首,好一副家主的派头。陆小蛮自发在芷兰身边的空处坐下,趁着下人布菜的当口儿,悄悄打量起这风格跟平日里迥然不同的一家子人来。
二娘三娘依旧端庄,就连先前快人快语没个消停时候的五姨娘在老爷跟前儿也自动噤声。卫昭南同容轩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气氛跟场面,旁若无人的大快朵颐。除了在清州藏仙阁同这卫家老爷有过一面之缘,小蛮如此近距离地同他接触,还当属头一次。而那卫权似乎早已将自己那点过往忘记了一般,连看都懒得看小蛮一眼,半分尴尬甚至连句寒暄都不见。
陆小蛮悄然朝口中送了口白饭,余光扫了眼席上同样局促不安的胡芷兰,不由得在心中幽幽一叹,饭桌上如此诡异的氛围,自己还真是头一遭看见。一家人,难道不应该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么?
陆小蛮将一肚子的疑问生生儿压了下去,好不容易挨到撤席,这才敢稍稍松下口气。若是日后每日如此,自己指不定得给憋出个什么好歹来!
“咳咳,慢着。”小蛮带着一肚子怨气刚要离席,谁知屁股还没等抬起来,便又被卫权一句话召唤了回来,那干哑的声音鼓得人耳膜异常难过,却又不得不一个字一个字洗耳恭听。
“昭南,昨日相爷来过。”
“哦?何事?”卫昭南一愣,呷了口茶,优哉游哉漱了口,心中却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但又实在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只下意识地问道,“我素与丞相无甚来往,不过是听差办事而已,他来卫府作甚?哼,该不会是同父亲大人……喝茶叙旧来了吧?”
卫权并未理会他的冷言冷语,只将那异常凌厉目光在众人面儿上一扫,堪堪于芷兰和小蛮脸上略作停顿,语气不阴不阳,丝毫察觉不出感情,“他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你。而且,必要做正室。”
“什么?!我凭什么娶她?”
“未言同你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他对你的感情你又不是不知,何况……”
“何况还有个丞相父亲做靠山?呵呵,父亲辞官已久,日日浸在温柔乡里也不忘时时替儿子筹谋,真是,劳您费心了!”
卫权倒是丝毫不在意昭南的冷嘲热讽,只轻扫了眼其紧紧握起而略微泛白的指节,儒雅的面孔里竟藏了丝若有若无幸灾乐祸,这对父子,还真是叫人看不通透。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可都是为了你好。”
“儿子,庶难从命。”
“哼!此事,恐怕由不得你做主,”红木桌面被卫权重重一拍,他手上的碧玉扳指擦着桌面发出一声脆响,竟是没断,“我已答应王爷,不出三日,你便等着接旨吧!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没有那个抗旨不尊的胆子。”
“父亲!”
卫权不耐地挥了挥手,没有再给卫昭南说话的机会,只不过临出门前,眼神倒是在脸色苍白的小蛮身上逡巡了两圈。
胡芷兰紧紧绞着手里的帕子,将头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低度,显然从她微颤着的瘦削的肩膀可以看出,果真是有些受不住。卫容轩无比同情地瞥了眼芷兰,原想着她回来至少可以不用再受苦,哪知大哥的艳福还真是不浅,一个陆小蛮便够受,这又加进一程未言!真是……
“昭南,未言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姑娘……”
“够了二娘。小蛮,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