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佩仙甩开膀子出了门,搔首弄姿卖笑去了。小蛮待她去了,轻叹口气,才缓缓移步进了芷兰的房间。
“兰姐姐,在写什么?……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小蛮凑上前去,刚看了几行,脑海里便自然而然地跳出了那人的影子——卫昭南。在娼妓这一行当里,是不许问及客人身份的,更别说是名讳,可小蛮却偏就凑巧晓得了,仿佛她是怀揣着一个单属于他们两人的小秘密一般,颇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
“三丫头,他……待你好么?”芷兰停了手中的笔,幽幽问道,忽又赧然一笑,仿佛完完全全沉进了自己臆想的深潭,美目流盼:“那样好的一个人,想必,待人也定是好的。”
“兰姐姐,你的兰花帕子,我……弄丢了。”
“嗯,丢了好。”
“啊?”小蛮摇了摇头,看来袁佩仙说得没错,痴人,果真是个痴人。
清州,卫府。
卫家大少爷卫昭南的书房里,伴着一声刺耳的冷哼,原本灯火通明的房间里顿时烛火全熄,只剩从窗口爬进来的一轮皎月,还散着零星阴冷的清光。
着一身夜行衣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稳稳立在了卫昭南桌前,刚才的冷哼,便是从这人口中发出的。
“卫公子好雅兴啊!朝廷派你到清州,难不成是叫你来这里逛窑子的?”中年男子双手抱臂,一句话倒像是从鼻孔里挤出一般,不屑之意尽显。
“哦?”卫昭南微微一笑,悠悠停下正绘着的丹青,手里依旧保持着握笔的姿势,似乎对这不速之客的到来丝毫不感到讶异:“这么说,王大人兴致也不输在下咯?那依大人所见,今夜的那位姑娘,如何?”
“如何?哼,王某素来只以国家大事为重,可不比公子!”
卫昭南笑容忽敛,神情全然不似刚才的调侃,手中狼毫挥动之间,莒、靳两国边境之形貌跃然纸上,山川走势,河流村落,无一不面面俱到,精准异常。
“既然王大人对女人不感兴趣,那好,我们就来说国家大事。”手起笔落,卫昭南转眼便在两国交界的几处边地要塞做上了标记:“我大靳与莒国仅一河之隔,横川大营屯兵于清州城北,易守难攻。若想把我卫家苦心经营数年的心血运回大靳,则必取道九漓。九漓发源自襄国呼图山,流经秦地后直接由清州汇于玉山河,而襄国素与我大靳交好,所以……”
“所以,我们必要先控制九漓?”
“不错。襄国那边自有王爷对付,眼下我们要做的,便是如何借助九漓河将东西运出去。”
“你是说……”中年男子沉吟道。
卫昭南悄然落座,端起红木桌上的青瓷盖碗,深嗅了口杯中的清香,展颜道:“王大人果然是明白人,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借助河上现成的画舫,那些女人既能以最快的速度敛财,又是天然的掩护工具……不过此事在下自有安排,暂不劳大人费心,卫某另有一事相求。”
“讲。”
“我需要大人的‘鹰卫’配合做一出戏,找一个人,”中年男子正欲开口询问,卫昭南却抬手止了他的下文:“至于是谁,在下目前并不确定,只是隐约觉得似曾相识。到时,自会派人联络大人。”
“好!”男子冲卫昭南一拱手,黑袍一抖之间便化作一道模糊黑影,就着月色闪了出去。
卫昭南伫立在窗边良久,直等丫头春喜被躲在暗处的自己吓得打翻了菜盘,这才堪堪将眉头舒展,从遥思中回过神来。
看着小丫头跪在地下慌乱地收着碗碟碎片,卫昭南不知怎的,眼里又浮出了画舫中那个明明害怕还故作坚强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像有千般魔力,纵然相隔数十里,却依然可以牵得动他卫昭南的嘴角。
“芷……兰。”
“大少爷?”春喜收好了碎片,莫名地盯着卫昭南,弱弱地唤了一声。
“什么?”
“大少爷,二夫人特意嘱咐厨房给您热了饭菜,我、我再去叫他们重做,您再等等。”
“不用了。春喜,把阿九给我叫来,告诉姨娘说我睡下了,让她也早些歇息。下去吧。”
“是。”
等丫环去了,卫昭南这才略有些疲惫地靠上软榻,右手深理眉间。
“少爷。”不多会儿,门外恭恭敬敬响起了阿九的声音。他是卫昭南的心腹,年纪不大,办事还算牢靠,为人颇为机灵讨喜,卫府上上下下的婆子丫环,没有一个不被他哄得开开心心。
“进来,”卫昭南微眯着双眼,把阿九招呼到身边,低声吩咐着:“交代你两件事,竖起耳朵给我听好!第一,我要……”
阿九小声应和,面儿上阴晴不定,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福了福身,领命退了出去。
偌大的卫府,此时已静的如同古墓,生气皆无。然而仅仅几个时辰之后的九漓河乃至整个清州府城,却似油锅里泼了瓢凉水般——炸了锅。
清州地处莒国最北端,民风较为淳朴开放,除了徭役赋税略重、偶尔有营兵调戏调戏良家之外,比起莒国其他地方的民不聊生,倒一直也算得上安逸。可就在这安逸的小城之内,繁华的九漓河边,夜夜笙歌的画舫之上,却接二连三的鬼影连连,夜间常有姑娘老鸨作鬼哭狼嚎状,更有甚者,身上不着寸缕便披头散发跳落水间,待打捞上船,早已是浮尸一具,脓肿一片。
一时之间,清州府城人心惶惶,各个画舫人人自危,纵然有城主敦促调查,龟公鸨母日日监视,境况却依旧无多大改善。娼门生意惨淡,大大影响了清州各产业链的资金流转,直接导致人人谈船色变,除了少数船主死守家业外,大多人都开始着手为自己的日后打算,急于将画舫跟姑娘们转卖脱手,另谋生计。
这时节,往往会有那么些个不明就里的外乡人、手头富裕的商贾大户或是秉持着极端乐观主义的投机倒把者,甘于上当,乐意做人民眼中的“冤大头”,还十分配合地在“暗中”费尽心机,通过各种途径平价甚至低价接手了清州画舫老板们眼中的“烫手山芋”,极大地满足了老鸨们狭隘的小市民虚荣心,所谓互利互惠,两头开心。
但是在少数死守家业的顽固老鸨眼中,那种互利互惠、“何乐而不为”的行径却着实是对自己辛苦打拼下的基业的一种侮辱。飞絮阁的袁大娘,便是这“顽固分子”中很坚韧的一枚。
袁佩仙不知苦苦劝了多少回,袁大娘却在船上的打手只剩下阿清和阿和的情况下,依旧苦苦支撑。
袁大娘是根老油条,她的坚持并非没有道理。想当年,自己就是因了陆小贤的一句话才混到现在,而现在,她觉得也应当坚守住画舫这唯一的家业,就像她一直坚信陆老头还能活蹦乱跳的回来,在身后猝不及防地掐自己屁股一把一样。
因为陆小贤说过: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连老天爷也是欺软怕硬。你撑下去,你便是赢。
“佩仙姐,你说……船上要是还这幅样子,咱们下个月吃什么?”
“哎哟,可不是,我的胭脂水粉都快用完了,都没银子去添置新的珠钗首饰!”
“都、都嚷嚷什么呀!去去去,没事儿的都给我刷马桶去!”
袁佩仙的脾气一天坏过一天,而袁家画舫上,恐怕此时只有两个人乐得清闲。一个是芷兰,另一个,自然是小蛮。
芷兰本就是个听天由命的主儿,一贯的不争不抢,一如既往的听天由命。每天不是弹琴唱曲儿便是吟诗作对,偶尔还有一两个熟客捧场她“九漓第一才女”的场,倒也自在。
而小蛮,则是另一番境况。一来,是真的没什么客;二来,也不知卫昭南究竟是在她身上砸了多少银两,自己不接客,袁大娘倒也由着她去了。所以这二十几天下来,小蛮自是一副小女儿家情态,只时不时和阿清船头船尾地闹着玩儿。
时间一久,老天爷似乎真的把这些个人的坚持看在了眼里。
一个月后的某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清州城来了个西域老僧。慈眉善目,口里唱着世人听不懂的歌谣,身上披着半新半旧的袈裟,满目的沧桑,一脸的风霜,唯独手中的一根法杖、一口金钵熠熠生辉,叫人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物事。
他说:“城里最近不太平啊!”
他还说:“涛涛江水从东来,幽幽妖气涧底生。待老衲做法捉妖,保尔等千秋太平!”
纵然是自言自语,此话仍是一句不漏地传到了城主耳中。于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法事做了三天三夜,直至风云变色,那老僧才一口精血吐于九漓河心,倒地不省人事。三日之后,不知去向。
自此之后,清州城里便是近来少有的风平浪静。
所有的鬼怪似一夜之间望风而逃,九漓河画舫不久又恢复了昔日的歌舞升平。人人都把那做好事不留名的老僧敬若神明,为了感谢他的恩德,娼门各舫竟筹钱为其在清州九漓河的尽头造了座“安民寺”,香火一直鼎盛。
怪事可谓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若是此时有人进了卫府,便可见到那莫名消失的所谓“神僧”正于密室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同卫昭南把酒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