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巴泰、索额图、对喀纳、李霨、魏裔介这五个内阁大学士和熊赐履、陈廷敬这两个翰林学士,以及从北京城外的丰台大营赶回来的八旗新军总统练兵大臣安亲王岳乐都抵达乾清宫南书房的时候。南书房里头又一次摆上了地图桌,铺上了一张康熙皇帝特意命钦天监绘制的“滇黔川桂粤湘楚”七省山川社稷图。
康熙小皇帝也好像个绝世名将似的,抱着胳膊站在地图台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画得一点也不精准的七省地图。
小桂子公公就站在康熙小皇帝身边,捧着个托盘,盘子上摆着毛笔和红色的墨汁。就在刚才,康熙已经用“朱笔”在七省山川社稷图上画出了五个象征大营的小帐篷,还在小帐篷旁标注了“重庆大营”、“成都大营”、“荆州大营”、“长沙大营”、“桂林大营”。
五个大学士,两个翰林学士和一个练兵的王爷一起给康熙请了安,康熙就笑吟吟冲他们招了下手:“来,一起来瞧瞧……这就是朕为吴三桂、吴应麒准备的天罗地网,你们都给朕参谋一下吧!”
七个学士和一个王爷闻言都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麻利地围到了地图桌旁边,瞪大了眼珠子开始端详——其实也没啥好端详的,就是在一张很不准确的地图上画了五个大营。
但是小麻子皇帝让大家伙帮着参谋,那大家就得参谋啊!要不然就是抗旨不遵!
可这没头没尾的……怎么参谋?
那七个学士都不大会参谋,于是就一块儿看向那个会练兵打仗的王爷安亲王岳乐。
岳乐也知道他们不懂,只好自己先来了,于是就躬着身对康熙说:“皇上,您的意思是先立足于困,以全国的军力、财力编织成一张大网,将吴三桂、吴应麒困在西南一隅,然后再……步步为营,徐徐而进?”
“叔王说对了大半,”康熙笑道,“朕的方略,是先立足为困!立成都大营、重庆大营、荆州大营、长沙大营和桂林大营等五大营,将吴三桂、吴应麒封堵起来。等五大营立稳了,再兵分五路,分别从五个方向压向云南、贵州,让吴三桂、吴应麒难以兼顾,再以一路之兵护送平西王世子吴应熊入滇嗣位。
同时,朕还会明诏吴三桂、吴应麒父子,只要他们交出鳌拜,并入京觐见,朕就既往不咎,保他们父子在北京当一辈子富家翁。而且朕也不会削了平西王府的藩,而是会让吴应熊嗣位继续当藩王,以后还可以代代世袭,一如前朝的沐家,与国同休!
叔王,你看朕之方略如何?能否不战而定云贵?”
岳乐一下子给康熙的大计划整得有点不会了……这到底是“困吴”呢?还是直捣“吴巢”呢?到底是想武力解决吴家呢?还是想压服平西藩呢?
如果想困吴,那么这五个大营好像离云贵边境也远了一些。如果想直捣……那么兵力就应该再集中一些。
如果想要彻底解决吴家,那就要出动足够多的兵力!吴三桂、吴应麒拥兵十万,要灭他们至少要出兵二十万!如果想点到为止,压服平西藩,那就应该和吴应麒做交易,而不是要求吴应麒交出一切权力来北京当一个毫无保障的富家翁。这不是逼着吴应麒一战吗?
想到这里,岳乐就更康熙打听道:“请皇上明示,这个平西藩到底是应该留着,还是应该彻底铲除?”
康熙瞄了眼岳乐,心说:你还挺聪明的,居然看破了朕的打算……怪不得朕的那个和尚阿玛想让你即位当皇帝!
康熙转念一想:既然看穿了,那就挑明了说吧!
想到这里,康熙就先反问一句:“叔王以为呢?”
“皇上,奴才以为……”岳乐思索着说,“平西一藩还是撤了比较稳妥。”
康熙笑了笑:“叔王为什么觉得平西一藩撤了比较好?”
岳乐道:“平西藩势力太大,光是藩下佐领就有五十三个!另外还有援剿四镇和忠义十营,光是账上的兵将就多达三四万,实数恐怕已经超过了十万!这么多兵到了谁手里都是朝廷的威胁,所以还是撤藩为上。”
康熙点了点头,“实数多过账面的藩镇恐怕不止平西藩一家吧?定、平、靖三藩的人口在这一二十年间也增长颇快吧?”
岳乐一愣,“皇上,这定、平、靖三藩都只有十五个佐领,所辖绿营人数也不多,实在不足为虑啊!”
“皇上,”索额图连忙附和道,“定王的定南格格是太皇太后的养女,对朝廷一向忠心。平藩的尚可喜也向来恭顺。至于靖藩的耿精忠……对朝廷也是忠心的。”
康熙笑了笑,又瞅了眼在场的其他臣子奴才,“你们以为如何?”
金巴泰笑道:“皇上,奴才也觉得定南格格是靠得住的……尚可喜、耿精忠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对喀纳道:“皇上,平西藩的确是劣迹斑斑,但是平、靖、定三藩这些年都颇为安分,要撤也没什么理由啊!”
李霨则道:“皇上,臣觉得这藩镇总不是国家之福,长久看来,还是撤藩为上。不过眼下……朝廷还是应该集中精力对付平西藩为上!”
魏裔介建议道:“皇上,臣觉得只要平西藩被平了,平、定、靖三藩绝不敢再对抗朝廷,撤与不撤,皆在皇上一言之间。”
康熙点点头,又看了看两个翰林学士。
“皇上,”熊赐履说,“臣觉得四藩之祸的根子其实都是一样的……藩主是忠是奸并不打紧,只要这祸根不除,早晚都会反乱。”
“哦?熊赐履,你继续说!这四藩祸根是什么?”
“是人口滋生,是圈土占地!”熊赐履说,“四藩的藩下丁男娶妻、纳妾、生子毫无限制,所在之地又特别开阔,圈田占地也极容易,而且他们又不纳钱粮,不服徭役,世代以兵为业。日子过得太好,孩子生得自然就多了!”
听了熊赐履的分析,岳乐、金巴泰、索额图、对喀纳这四个八旗子弟都呆住了。
熊赐履给四藩安得罪名居然是“太会生娃罪”!
康熙的麻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他果然没有看错熊赐履。
其实真正让康熙对四藩忌惮不已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而是四藩人口增长能甩北京城的八旗子弟十条街!
八旗子弟的数量自入关定鼎以来,就一直陷于停滞。二三十年来都没怎么增长,现在八旗满洲的正身旗丁才五万多人!
康熙看到这个数字都有点怀疑八旗子弟们身体是不是“不行”了……都想让同仁堂乐家的大夫去给治一治了!
可与此同时,四藩的人口却是爆炸一样的增长!
特别是那个尚可喜……儿子、女儿加一块都上百了!加上孙子、外孙子一辈儿,一千都不止啊!
北京内城那么多黄带子、红带子对于人口增长贡献说不定还没他一个多!
虽然不是每一个四藩子弟都和尚可喜一样“高产”,但是看看老尚的“产量”,还是可以想象四藩人口增长的速度。
康熙又将目光投向了在场的臣子当中官位最低的陈廷敬,陈廷敬皱着眉头,低声道:“皇上……臣觉得这个藩,也不能一撤了之啊!
平、靖、定、平西四藩的藩下之人说是九十八个佐邻,大约两万户和十万口。但那都是多年之前的数目,如今涨了几倍都算少的。如果算上四藩之下的另户、开户、包衣、家奴、佃户,二三百万口都没一定!皇上打算让他们往哪里撤?
如果让这些藩下人口都留在原地,只是撤回藩主,那是失去约束的佐领和藩户早晚变成国家的大患!搞不好会把云南、广西、广东、福建四省的人口土地都给侵占了。他们可都是有武装,有佐领,自成体系的!
如果让他们撤回辽东,只怕……早晚会占据整个辽地!
而且,如今四藩各据一方,虽然有割据之势,但却难以形成合力。如果让他们在辽地定居,那就有可能出现四藩合一之势!
到时候一起闹将起来……”
这个更狠!
依着他的意思,四藩的藩下人如果留在原地继续生娃,早晚会把所在的四个省都吞下——那可是二三百万“武士”人口!四藩之主在还可以管管他们,要是四个藩主都回北京养老了,谁管得了他们?他们不仅拥有武装,而且还拥有组织,还有大量的军事人才!
大清朝的地方官遇上他们只能躲得远远的!
如果迁回辽东老家,那麻烦就更大了!
二三百万人口呢!
东北那旮旯地广人稀的,正好给他们安排……一户授田百亩的,二三百万人口差不多可以分个四五十万户,那就是几千万亩授田。等这些田开出来,那这些藩下人不是又要大增长了?
到时候二三百万就会变成一千万甚至更多!
另外,这撤往辽地的二三百万人,大清朝廷要不要他们纳税服徭役?是不是要打散他们的组织?要不然解除他们的武装?
如果不要他们服役纳税,还让他们继续保持佐领、参领之类的组织,还允许他们拥有武装……这不就是当年后金、大清起于辽东的翻版吗?
等这些人再繁衍个二三十年,到时候说不定就是百万大军入关来……这大清朝还能保得住?
可要是什么待遇都不给,还要解除他们的武装,打散他们的组织,他们会不会马上造反?二三百万人在辽东造反,拉出二十万大军,北京的几万八旗兵一样扛不住!
陈廷敬的话到这里,已经停了下来,南书房内,一片死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康熙皇帝才一声叹息道:“熊赐履和陈廷敬二位已经把话都说透了……叔王、金巴泰、索额图、对喀纳、李霨、魏裔介,你们都明白了吗?”
“皇上圣明,奴才(臣)等都明白了。”
听见这几位的表态,康熙点点头:“那你们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几个人都摇摇头。
四藩的原罪是人口增长太快——他们和普通汉民不搞隔离,而且又被安置在地广人稀,气候湿润的地方,非常有利于繁衍。而八旗子弟挤在北京城内,和汉民隔离,族群中的青春少女又得参加选秀,满足八旗权贵的需要……使得八旗子弟们普遍晚婚少育,人口很难增长。
此消彼长之下,八旗子弟的人口增速不仅不能和四藩子弟相比,而且将来的差距还会越来越大。
至于将八旗子弟放到北京城外,同时打破旗汉隔离,那也是做不到的。
首先,已经在北京城过惯了舒服日子的八旗子弟自己也不愿意离开!
其次,八旗子弟是有铁杆庄稼的……人口增长多了,朝廷还能承担得起铁杆庄稼?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如果八旗子弟都和四藩子弟一样了,那么大清皇帝还能牢牢控制他们吗?如果不能,那天下还是爱新觉罗家的吗?
“既然大家伙儿都没有法子……”康熙叹了口气,“那咱们就只能用鸟尽弓藏的办法去对付四藩了……不过这事儿,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可以了,和谁都别说!”
康熙今儿和这几个大学士、学士还有岳乐这个宗室长辈的讨论,其实就是为了统一这些人的思想。
这些人都和他一条心了,他才能如臂使指一样驱动几万八旗子弟和整个大清朝廷……
……
沧州府,天津卫,小站大营。
当康熙皇帝和他的心腹大臣们处心积虑,挖空心思,要用鸟尽弓藏的办法对付数量越来越多的四藩子弟们都时候。一支人数多达三万的汉人新军,正在位于大运河两岸的这处大营中迅速成型。
大队大队的新兵,正穿着和绿营兵同款的服装,就那种衣服当中有个“兵”字的号衣,在宽阔的大校场上以营为单位,在参将、千总的指挥下,练习作战阵型、行军队列或是各种兵器。
当今天的例行操练结束的时候,绿营新军中军阵的一万名官兵并没有马上散去,而是精神抖擞地在大校场上排除了一个又一个的营方阵。等待着他们的“王大帅”来亲自给他们发饷!
原来今儿是“小站新军”发军饷的黄道吉日!
这支军队说是“新军”,其实并没有多新,他们的装备、训练、战术和普通的绿营兵也没多大不同。
他们的待遇和其他的绿营兵差不太多。有马战兵,每名按月给银二两。无马战兵,每名按月给银一两五钱。守兵,每名按月给银一两。除了银两之外,每名士兵还给米三斗。
不过,由于王辅臣的奏请,“小站新军”在正式成军前的训练阶段,是可以拿到全额的军饷,而不会被扣掉“朋扣银”、“小建银”和“药子银”——这三笔“克扣”可不是当官的要喝兵血,而是朝廷规定的“合法克扣”。
其中“朋扣银”是养马经费,从官兵的饷银中扣除一部分储存营中,用于购买马匹。副将以下,把总以上,每月扣二钱,马兵扣一钱,步兵扣五分,守兵扣三分。
而“小建银”则用于抵充有闰月年份的军饷。因为农历里有闰月,也就是一年有十三个月。但是朝廷只支付十二个月的饷,平时就从官兵的饷银中扣一点,到闰月时再发还给官兵。
绿营士兵们射击训练用的火药铅子,也是要士兵自己花钱去买的——火药和铅子可不便宜!如果训练的时候多打几发,军饷都不一定够扣的!而且质量再好的鸟枪,打多了也容易损坏,到时候又得掏钱赔……
所以清军绿营鸟枪和火炮的训练通常就约等于零了。
不过如今的小站新兵待遇比普通绿营好多了。
“朋扣银”、“小建银”和“药子银”都不扣,鸟枪打坏了也不用赔……真是皇恩浩**啊!
另外,由于王辅臣对自己亲领的中军镇抓得很紧,每个月发饷的时候,都会亲自监督,以杜绝克扣。时不时还会检查兵士们的伙食,以确保所有人都能吃饱。
所以现在的“小站新军”的士气还是相当高昂的!
负责发饷的都是随营讲武堂精武学堂的生员,他们几乎都参加了那场逐鳌拜的战斗,所以人人都有个官身,最小也是个把总。虽然现在没那么多的缺可以给他们,但是康麻子还是给了恩典,让这些千总、把总可以以候补身份吃一份足额的俸禄。
因此,王辅臣亲领的这一镇新军就有了一批可用的“青年参谋”,可以把部队的方方面面都管起来。还能给下面各级带兵官都配上一两个副职或参谋。
虽然这些青年参谋的军事素养并不高,但他们好歹能认真办事儿!而且都识得几个文字儿,还跟着王忠孝、王忠仁、王忠贤、王忠义、王安、王全学过战阵上使用的武艺,现在还可以客串一下“枪棒教头”。
对于绿营兵来说,这个“小站新军”的中军镇的待遇、管理、训练,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很有点“嫡系精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