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颐言身后的,是一顶四人抬的小轿,苏璎在掀开帷幄的刹那,脸色就隐隐有些变了。里面躺着脸色青白的男子,发髻也已经散了,如刀削斧砍般笔挺的五官显出一种难得的倦意。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苏璎低声询问道。
“没事,一点小伤罢了。”子言摇了摇头,苏璎还想再说什么,兼渊却一把拉住了明显有些惊慌的女子,“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再说,有什么话要问,也不必急在这一刻吧?”
苏璎这才镇定下来,从未见过子言如此狼狈的样子,更何况他又是为了自己才留在了曼陀罗阵中,假如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只怕永远都会活在愧疚之中。
让抬轿来的那几个人先扶着子言去了自己的房间休息,又安抚了一下苏璎,兼渊这才向颐言问起了事情的原委。不过颐言说,自己也是在城门外看见的子言道长,那时候他差不多都要昏过去了。
幸好忽然间感知到一股灵力波动,他才又勉强撑了下来。那个时候,想必正是苏璎烧了那只纸鹤,以此为媒介向子言注入了一股灵力。
不过他伤的不轻,颐言没有办法,就只好情人将他从城外抬了回来。
“我那里还有一些药,颐言你去找一找,用温水替子言送服下去。”苏璎站起身,蹙眉说道:“我去为他把脉,看究竟是伤到了什么程度。”
“是。”颐言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兼渊,立刻便又转身离开了。待主仆二人一走,一直冷眼旁观的墨蝶倒是缓缓笑了起来。
“表哥,你还看不出来么?苏姑娘心底,真正在乎的,恐怕只有方才那位公子吧。”墨蝶静静看着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冷哼。
然而兼渊没有说话,他的目光随着苏璎的离去渐渐消散在了虚无的空气里。
而在兼渊的房内,苏璎正在为子言把脉。
“怎么样,用哪瓶药?”颐言站在一侧,捧着一大堆的瓶瓶罐罐。
“不是什么重伤,只是法力损耗过度。”颐言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我担心你身上的伤势发作,一路赶来的时候又听说龙虎山的人曾经伏击你,一时着急,所以耗损法力连夜赶到殷国,不过是一时脱力罢了。”子言摇了摇头,看着苏璎,神色郑重起来:“倒是你……怎么会恶化成这个样子?”
苏璎抿了抿唇,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罢了,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子言的神色十分的疲倦,此刻一放松下来,眉目间的倦意简直无所遁形。他在曼陀罗阵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当初伽罗在他背上打下的那一掌伤势不曾痊愈?
“你受伤了么?”就连兼渊都看出那种不同寻常的倦意,出声说道。
“无妨,在曼陀罗阵里耽误了一些时间,而且你们留下的印记还真是隐蔽,我一路追来,委实是花了不少力气。”他眉目间的疲惫之重,几乎让人不忍再继续和他说下去。
“累成这个样子,不妨先歇一歇。有什么事,也等你缓过来再说。”苏璎皱眉,再也忍不住出声说道,同时对颐言说道:“你去外头瞧一瞧有没有上好的茶叶和点心,都去准备一些来。”
颐言乖巧的点了点头,立刻便出门去搜罗那些东西。他们如今的修为,自然不必再像凡人那样靠食物来养足精神。然而几个人都喜欢喝茶,也能缓一缓焦躁的心情。
苏璎起身,子言也不再强撑,跌跌撞撞的走到床榻前闭目打坐,一道道青色的光芒在他的手指上明灭闪烁,看来倒像是真气衰弱的问题,所以一路跟来,才会变得这样疲惫。
待子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外头的天色渐暗,然而茶叶的香味却无孔不入,沁人心脾。他微微侧过头去,果然看见姿势柔婉的女子正将煮沸的水缓缓注入茶杯中。兼渊低着头和她在说什么,苏璎低低笑了一声却没有答话。
“我猜这个时候你也该醒了。”苏璎回过头来,看见神色有些恍惚的子言睁着眼睛,有些担忧的说道:“委实吓我一跳,从未见过你今日这般模样。如果不是兼渊看出你真力衰竭太过,我还以为你是受了重伤呢。子言,你究竟是怎么了?”
男子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许久没有喝过你煮的茶了,阿璎,递一杯给我。”
知道对方是在刻意回避,苏璎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端着茶盏走到男子身边,看着他小口小口的啜饮着茶水,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色:“这些年来,倒是真的不曾见过比你泡茶手艺更好的人了。”
苏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子言的面孔。这是他们惯用的办法了,从前在天宫的时候,苏璎想到藏宝阁外头去看看,子言不肯苏璎就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那个时候气鼓鼓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就是不说话。此刻自然不同了,已然是眉目秀丽的女子,看人的时候也带着几分凉薄,然而那担忧的神态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我在曼陀罗阵里头下了封印。”子言的神色有些愕然,那一刻,记忆里那个天真的少女似乎与此刻的女子重叠在一起,原本打算接过的那些话,此刻也不由自主的说了知道,“那座阵法多年来全由伽罗一人支持,不知道怎的,在你走后她的力量迅速衰退,趁着那个机会,我将她封印在了曼陀罗阵之中。”
“你封印了伽罗?!”苏璎霍然抬起头来,脸上满是震惊。
“在我动手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反抗。”子言微微皱起眉,向来对这件事也有些疑惑,从西天极乐世界派来镇守曼陀罗大阵的欲色天主,怎么会忽然之间实力虚弱到那个地步?
“或许……是她自己不想反抗吧。”苏璎恍惚的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念起,则万法生灭。伽罗说的对,她的缘分并没有结束。即便那个人已经死去了,他的身影也是她命中不曾勘破的劫数。
子言说封印她的时候,伽罗没有心神反抗之意。或许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倦了,所以干脆就任性那一回,不管不顾的任凭自己被人封印在了曼陀罗阵之中。
“你们呢?这段时间,恐怕你们身上发生的事也不少吧。”子言语气不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虽然在封印伽罗的时候耽搁了一些功夫,但是紧赶慢赶还是追上了这两个人,可是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似乎都受了重伤的样子。
他的声调不高,子言很少疾言厉色。然而这样不动声色的看着自己,苏璎也有些觉得不安。毕竟数百年来,子言一直都以一个兄长般的身份关怀着自己。
“我们在宁相江遇到了伏击,龙虎山那群道士不知道怎么会领悟了两仪微尘阵。”
“两仪微尘阵?”这次就连子言都皱起了眉,有些失声的说道,“那是教祖布在藏宝阁前的阵法,怎么布阵之法会被凡间的人知道?”
苏璎倒是不太关心这个,缓缓说道:“龙虎山的教祖张天师一直以来都勤于来往兜率宫,想必是门人弟子偶有跟随师祖前来,偷偷留传出去的也不足为奇。”
“难怪我赶来殷国的时候,在宁相江附近就失去了你留下的印记。”
“一路匆忙,那个时候我一直都在昏迷之中。”苏璎解释道:“颐言也不知道你我之间的联络方式,也亏得你能一路找到这里来。”
从宁相江失去了联系之后,子言自然心急如焚。幸亏那只纸鹤找到了苏璎残留的灵力,所以才能一路跟了来。子言也猜出既然他们一路往殷国而来,想必为了能引起自己的注意,一定会留在国度。
“你好好休息吧,无论有什么事,都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说。”苏璎按下子言准备起身的肩头,缓缓摇头:“我们如今都有伤在身,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无论有什么计划,都以后再说。”
知道苏璎是为了自己好,子言也就不再坚持了。
第二天清晨,苏璎才刚刚起身,就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
推开门,却是左右为难的兼渊站在门外。
“怎么了?”还披散着头发的苏璎蹙眉,侧过身让兼渊进来。
“我在想……那件飞蛾的事。”沉默了一会儿,兼渊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默。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只怕是不能善了。”苏璎困倦的揉一揉眉心,镜子里映出的那个身影竟然叫人有几分陌生。往昔冷如素雪的女子此刻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眉梢眼角都像是融化的冰雪,一点点软化下来,化成了泊泊的春水。
“我明白,那个邪魔最近销声匿迹,可是越是如此,反而越是让人担忧。”兼渊有些担忧,他们躲在殷国,此刻竟然一点龙虎山的消息都没有。当日搜寻他们的纸鹤可谓铺天盖地,如今却连一只都不见了踪影,“我有些担心我的那些师叔伯。”
苏璎怔了怔,一时间沉默了下去。她对龙虎山自然没有什么好感,还记得龙虎山为求将自己炼出原形不惜用南明离火想要将自己烧死,甚至连累了怜儿。如果不是她戴着的那对石榴耳坠,只怕早就被烧的魂飞魄散了。那些道士没有跟过来是最好,至于安危,她更加是不会放在心上了。
“你不必杞人忧天。”苏璎对着镜子慢慢梳着头发,深深叹了一口气:“或许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殷国呢,况且你那几个师叔伯功力都不弱,为了对付我又不知道召集了多少门派高手,哪有那么轻易就被害了呢。”
“我知道你一直都对他们有成见。”兼渊叹了口气,“但是……他们到底将我抚养成人。”
“你怎么会这样想?”苏璎愕然的抬起头,失笑道:“我的确是不喜欢他们,但是也并非是有什么成见。如你所说,他们将你养育成人又教你道法,我并非这样不通情理。”
兼渊像是忽然间回过神来一样,淡淡的说道:“是我失言了。”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苏璎站起身来,如绸缎般的漆黑长发如流云般披散在身后,“那个妖魔,还是始终没有头绪么?”
兼渊摇了摇头,神色也越发凝重起来。这件事到底叫人挂念,所以子言养好了精神之后,便和兼渊两人并肩在四周寻找那个魔物的踪迹。
然而,即便两人竭尽全力,却也找不到丝毫的蛛丝马迹。似乎在进入汤歌之后,那个魔物也就随之销声匿迹了。
越是如此风平浪静,反而越是叫人担忧。
知道此地危险,兼渊曾经劝过墨蝶离开这里。毕竟不同于从前在青勉,将夜当时被逸辰的执念所束缚,同时又被观音像镇压住了妖胎,一时之间无法作祟害人。当时此行在路上所见所闻,都说明暗处窥探的对手究竟有多么心狠手辣。
可是墨蝶自然不会轻易这么离开,她对兼渊的心思,简直已经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更何况当初就是在青勉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之后表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现在再让墨蝶离开,她怎么会甘心。
层层帷幕在室内犹如羽翼一般飞扬,客栈里不知道有谁在唱一首歌。曲调清婉,古琴声在喧嚣的耳畔响起,就像是涤净凡尘的一缕风一般。苏璎侧耳听了一会儿,嘴角微微上扬,叹息一般的说道:“除了在延继海岸之外,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美的乐声了。”
“是么……”兼渊笑了笑,“待你好了之后,我们就再去延继海拜访如何?”
“说了这么多,你还没说你今天来这里,到底是想说什么?”苏璎挑眉。
“我想让子言兄能祝我一臂之力,找到那个妖物。”兼渊缓缓说道:“这件事情,我心底一直放心不下。它到底还有没有继续杀人,根本便是个未知之数,如果没有自然最好,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苏璎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既然让我们知道到了,自然没有放手不管的道理。”
“更何况,子言昨日便已经和我说过了,他不会袖手旁观的。”
子言做事情一向让人捉摸不透,他素来便是这样一个人。在很久之前便是这样,喜欢不动声色的坐在一个地方默默的弹琴饮酒。他的心思深沉如海,叫人难以捕捉。但是……这在仙界来说,或许就是他们所说的修为境界吧。
苏璎不禁苦笑,所谓的修行,到了最后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凡人修仙得道,一开始求的不过是能够超脱生老病死之苦,但是到了后来才明白,天庭岂是那样好像与的地方?一百年无甚分别,没有关系,那就再熬一千年。时间变得毫无意义,而所谓修行的精进,不外乎是一颗心被打磨得石头一般。
既然成了仙人,就理当脱去贪嗔痴恨,这样的道理苏璎不是不明白,只是觉得……未免叫人太过遗憾。
“子言道长看似为人冷漠,但其实……与小姐倒是最为相配的。”颐言有一日,忽然开口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
苏璎失笑,抬起眉梢扫了她一眼:“你今日倒是难得肯为子言说几句话,怎的,莫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么?”
“小姐。”颐言白了她一眼,一双凝碧般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委屈的说道:“子言道长那样的人,可不见会给我什么好处到小姐面前来说好话。我可是一心为了你好,从前我觉得宋公子不错,可是现在想一想,到底还是觉得从前想的天真。他到底是个凡人而已,若真的喜欢上他,实在是件苦差事。他这一世死了,又去寻他下一世,真是永世不得超生。”
苏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倒转手中的一柄仕女团扇抵在下巴,似笑非笑的说道:“你从前不是一直觉得子言冷冰冰的,性情十分难以捉摸么?”
“仙家气派,理所应当。”颐言回答的倒是理直气壮。
苏璎笑了笑,不欲再说下去。子言自然很好,他法力高强,又和自己同是九天外的人,然而……那又如何呢?他想把自己带回去,以为那是脱离了凡尘苦海,可是他从来不曾问过自究竟想要什么。
这世上有些事情,与法力的深浅,寿命的长短其实并没有关系。
她遇见兼渊之后,才知道什么叫是劫是缘。
可是与子言,他们知道彼此所有的过往,然而中间到底还差了一些东西。
三清天界数百年的时光,如果真的有那样的缘分,或许早就该发生了吧。
苏璎开始有些明白了,那些红尘中的痴男怨女,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苦苦的抓住一些东西不肯松手,或许只有那样,才能证明自己是存在的,才能够获取到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