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璎不置可否,然而一眼瞥过去,却也看见那一束白色的花朵开得格外饱满,简直有碗口来大,微微在风中摇曳。这样富丽堂皇的姿态只适合牡丹与芍药,然而这称作晚香兰的花色泽素雅,香味也并非浓烈,却有几分像是冰雪雕琢出来的,的确十分叫人赏心悦目。
“我从来没有戴过花。”苏璎微微笑了起来,眼中竟然有几分惆怅,忽的想起不久前,也曾看见一个男子在风雪之中为一个女子戴赤胆花。那样色泽艳丽的花朵,十分衬她的美貌。然而,就像是赤胆如血般的色泽,那终究是一个不祥的故事。
“是么?”兼渊探过身来,一眼也看见那一束素白盛丽的花朵。他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子给那妇人,“我猜你戴这花也十分漂亮,名花倾国两相欢,难得这样高兴,我送你如何?”
苏璎笑了笑没有说话,反倒是那位卖花的大婶露出了欢颜。
“这位姑娘真是好看,我卖了这么久的花,再也没有见过比姑娘更适晚香兰的人了。”那妇人做成了生意自然更加高兴,此刻仔细瞧了苏璎一眼,立刻忍不住一叠声的夸赞道,“公子也是神仙般的人物,两位简直再般配也没有了。”
颐言也好奇的凑过来,见那花的确是漂亮,而且只有三五枝夹杂在其余的花束之中,可见的确是卖得不错。此刻一听那妇人连连吹捧,一时间也撑不住笑了起来:“得了,大婶除了卖花,难不成还兼职做媒人不成?”
那卖花的人一怔,十分错愕的说道:“这位小姑娘怎的知道?”
反倒是跟在后头的墨蝶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有些赌气般的说道:“表哥,你怎么就送给苏姑娘,我就配不上这些花么。”
兼渊笑了笑,信手一指:“这么多花,你喜欢那一朵,自己去挑便是。”墨蝶的脸一黑,阴沉沉的走过去随便看了看,便选出一大蓬红色的小花朵,那卖花的妇人说这种花叫做红衣泪,看上去喜庆,其实很容易种出来,算不得珍贵,姑娘若是喜欢,全都拿去便是。
兼渊笑了笑,随手抽出一朵晚香兰来,伸手一折,便掐断了多余的根茎,不长不短,倒像是一只分外别致的簪子。他抬起手对着苏璎比划了一下,女子微微一怔,下意识的便想拒绝,然而对方却已经笑了起来:“你今天将头发挽了起来,不像是寻常散开,倒是适合簪花。”
苏璎微微侧过脸没有说话,然而神色却十分的娴静。这才是普通人眼中的幸福么,有一个爱护自己的人,可以与之白头偕老,闲来无事的时候,这样并肩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或者他还会为自己买一枝花别在发鬓间。
这样的幸福……她数百年的时光,从来没有出现过。
苏璎似乎有些出神,只是无意识的看着自己怀中的那几朵晚香兰,渐渐的也就没有听见身边的人究竟在说些什么,直到隐约听见了颐言不怀好意的笑声,她才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然而对方问出的那一句话,却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苏璎都下意识的咳了起来——
“这位公子和姑娘如果要是哪一日行嫁娶的喜事,可一定要找我屈婶。我们家虽然是花农,但是平日里为那些富贵人家送花去,不知道说成了多少桩婚事呢。”
手中捧着一大束红衣泪的女子霍然抬起头来,原本就充满了愤恨的神色在此刻终于克制不知,几乎上前一步就要厉声呵斥,颐言也抬起头来,因为化作了普通的垂髫幼女,所以此刻只是眯起了眼睛不再说话,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分明有掩不住的笑意。
“这个……我们是行商路过此地,准备匆促,只怕要辜负屈婶一番心意了。只不过,如果此行顺利的话,我迎娶她那一日,一定会请你来喝这一杯喜酒。”蓦地,有人从身后走了过来,自然而然的牵起了苏璎的手,那样含笑的回答,听上去丝毫没有作假。
“好好。”的确是热心肠的人,哪怕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却也乐得合不拢嘴。
待那屈婶走的远了,苏璎这才有些尴尬的将手抽了回来,“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兼渊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然而不知道怎的,整个人的神情都不知道轻松了多少。他宽大的衣袂在风中纷飞,眉梢眼角透出的笑意几乎连傻子都能看出来。
苏璎握着手中剩下的几朵花,一时间有些怔住了。兼渊原本走在前头,也停住了脚,似是在等她赶过来似的。
苏璎笑了笑,缓缓向他走了过去。颐言在后头偷笑,然而墨蝶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
两个人肩并肩的走在前头,苏璎有时候侧过脸来和兼渊说话,便能闻到一阵阵的幽香。
墨蝶冷哼了一声,加快脚步就想赶过去。
颐言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拉着墨蝶的手就往另一条街道走去:“哎呀宋姑娘,我瞧着那边的头花可好看了呢,你陪我过去瞧瞧好不好?”
墨蝶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拖着往另一边走了过去,颐言手上一边使力,一边高声说道:“我们两等会儿自己回客栈,你们就先逛着吧。”
苏璎失笑,只是不知道为何,总觉得一张脸竟然烫的厉害。
这些事情,她似乎也是第一次经历。从前看见的那些事,风花雪月的,仿佛都是自然而然的,彼此两情相悦,可是……
虽然活了这么多年,似乎自己还比不上那些凡人的女子,她们似乎对自己的心上人都相处的特别自如。只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才好,他们好似从来没有机会两个人在一起单独相处过呢。
眼风微微上挑,就能看见发髻上那多花开得有多么盛气凌人。就像是一个印记一般,收了别人的东西,似乎也应该要用什么来回礼。可是,要买什么才好……从来没有经验的苏璎第一次有些为难起来。
“咦,好香啊。”身侧的男子吃惊的说了一声。
苏璎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摆了一家小小的面摊,举目四望之下,才发现这个面摊竟然是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头,不知不觉中,两个人都已经走得这么远了么?
光线昏暗的巷子里,空气似乎也没有方才那样清新了,不过或许是因为位置偏僻,所以倒是比外头安静不少。
“去前面吃面好不好?”
苏璎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满足的表情:“的确是很香,如果颐言知道了,一定后悔的捶胸顿足。”
兼渊笑了笑:“我以为你和颐言,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呵,妖怪从某种方面来说,的确是不用吃凡间的食物了。”苏璎扶一扶头上的花簪,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就像你们道士一样,练到一定程度了,也不用再吃五谷杂粮了对不对?”
“不过好吃的东西,总是叫人心生愉悦的。”苏璎忽然蹙眉,“这些花,开不了多久,只怕就要谢了吧。”
“花开花谢乃是常理。”兼渊饶有兴趣的看着苏璎:“怎么,你很喜欢这花么?”
苏璎一时间有些尴尬,要说很喜欢,会不会不太好呢。可是若是说不喜欢,肯定更不好吧。况且,兼渊似笑非笑的样子,这句话显然是问的别有深意。
“算了,去吃面吧。”兼渊眼中有些黯然,然而很快就拉着苏璎往那小摊走去,靠的近了,才发现氤氲的水雾之后,是一对年迈的夫妻在做面。
都是些很普通的面食,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煮出来之后闻起来格外的香,那几张小桌子上已经坐满了人,看来生意果然不差。老夫妇一见,立刻热情的迎了上来,特意多支了一张桌子给两人。
两人都点了一份阳春面,上面加了一个煎蛋和几片卤牛肉,看上去色泽诱人。
苏璎夹了一筷子,味道果然劲道,特别是秘制的香料尤其让人惊讶,吃完之后唇齿留香。
兼渊也坐在一边老老实实的吃着面,很普通的陶瓷碗,甚至上面还有一个缺口。面汤喝起来也特别暖和,隔着一层暖暖的面香,此时此刻,他们似乎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就好像那些厮杀和搏斗,彼此之间身份的沟壑,通通都不存在了一样。这样温暖的画面,让苏璎恍惚间似是明白了些什么。
这些被生老病死折磨的凡人,有些能够凭借着自己的一己之力改变命运的流程,千万年之中,强行扭转了宿命进程的人也不是没有。然而更多的,却只是这些在神明眼中如蝼蚁般生死不由的凡人,他们默默无闻的构筑出了这一整个世界。
兼渊看了她一眼,“怎么,不好吃么?”
“没有。”苏璎又挟了一筷子,抿唇笑了起来:“这里的面真的很好,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吃一次。”
兼渊忽然笑了起来:“怎么会没有机会,以后你伤势好了,我们可以常常到这里吃。”
“伤好了?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个机会呢。”苏璎失笑,“更何况,就算我伤好了,也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吧。”
“不会很久的。”兼渊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桌子上,一字一句的说道:“只要你想来,我一定会陪你来。”
就像在花枯之后,明年一定会有花朵再次抽出嫩芽绽放生长。只要你想来,我就一定会陪你。这是无声的允诺,在暗夜之中,让白衣的女子心中为之一震。
和颐言会和的时候,差不多天都已经黑了。也不知道颐言将墨蝶拉到了什么地方,墨蝶一脸的黑云,倒是颐言笑得天真灿烂,絮絮叨叨说起刚才去赌场玩的有多开心。
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基本上也不见了踪影,快要接近宵禁的时间,一路上的人都有些步履匆匆。
“跟了这么久,有什么话就不妨直说吧。”几个人都极有默契的停住了脚步,苏璎没有回头,只是稍稍将声音抬高了一些说道。怪只怪身后的那个人追踪之术实在是太差,而且这样不能收敛的杀意就像是弥漫开的雨水一样,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黑暗的巷子里视线受阻,能看见的不过是两三步开外的地方,然而不用费心去寻找,追踪的人见自己的行藏已经被看破,索性也就露出了真身。那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子,才十六七岁大小,一张脸干干净净,只是充满恨意的看着眼前的几个人。最让人诧异的,反倒不她眼中莫名的恨意,而是……眼前身躯瘦弱的女子,分明就是一个凡人无疑。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几个和你应该没什么过节吧。”颐言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若是个妖怪倒也罢了,一个普通的凡人和她们会有什么关系。这样跟在后头半柱香的时辰,实在叫人心底烦的很。
“你们杀了柳郎。”女子的身躯都在颤抖,恶狠狠的说道。她整张脸苍白如纸,像是个孤魂野鬼一般的看着几个人。
柳郎……就在颐言不耐烦的想要转身就走的时候,兼渊却忽然开口说道:“你说的那个柳郎,该不会就是在村口卖画维生的书生吧?”
这一刻,就连颐言都有些错愕的顿住了脚步。那个人虽然表面上是个书生,但是法力低如颐言都看得出那是棵柳树化成的妖怪。只不过人家本本分分在那里卖画,也没有天下妖怪一家亲的说法,所以也并没有将那个人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只怕他们几个根本就不会记得那个柳树妖吧。那个即将迎娶人间女子的妖怪,还真是让人过目不忘啊。
几个人的对视了一眼,似乎同时想起来了什么。
“那个人可是个妖怪。”颐言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怎么会有一个凡人女子来帮他报仇?”
“我们原本都快要成亲了。”到底是个女子,虽然恨恨的说要来报仇,然而提起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对方还是忍不住以手掩面低低的哭了起来:“我自然知道他是妖怪,但是那又如何,与其嫁给一个不知根底粗鲁不堪的男子为妻,我宁肯嫁给柳郎。更何况……更何况我这样爱他,谁又在乎柳郎究竟是人还是妖?”
苏璎怔了一怔,刹那间像是明白过了什么一样,她不动声色的往前走了一步,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定了那女子:“我们并没有杀掉那个人,你恐怕是真的找错了人吧。”
“怎么会,如果不是你们,还有谁能杀得掉他?”不知道怎的,看见苏璎那双眼睛,那女子陡然间竟然镇定了下来,只是一双手拢在袖子里一直不停的颤抖,过了半晌,她终于抬起手掩住自己的脸痛哭出声,“再过十来天,我原本就可以嫁给他了。可是他死了,他就这么死了!”
那样凄厉的痛哭声像是匕首般刮过人的耳膜,那个面孔清丽的女子眼中是深刻见底的心碎,让人几乎不忍再看下去。
“只是怎么回事?”墨蝶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有些不解的看向自己的表哥。然而兼渊的眉头也紧皱,目光复杂的看向那个几乎快要瘫倒在地上的女子。
“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就把她丢在这儿不理吧。”颐言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此刻也不禁犯难。
“带她回去吧,她不过是个弱女子,若真的置之不理,只怕会有危险。”苏璎叹了口气,低低说道。或许是那个女子看她的时候绝望的眼神让人动容,即便在红尘中看过太多悲欢离合,面对这样的年轻女子,她心底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忍。
在客栈之中,颐言递了一杯茶给那个浑身颤栗的女子。她瑟缩着自己的肩膀,过了半晌才从接过了那盏茶,低低说:“多谢。”
“这位姑娘……你?”颐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这一刻也觉得词穷。这样风尘仆仆的赶过来,只是为了替自己的情郎报仇么?
这样的一个弱女子,究竟是怎么追上他们的脚步?
“我姓苏,叫苏涛。”女子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一些,然而眼中那样空洞的绝望,却让颐言都不忍再继续看下去,是真心的爱慕吧,否则,原本应该温柔秀丽的神色,怎么会被大块的茫然和痛苦所填充?
“我和他,是在三年前认识的。”就在苏璎颔首示意,颐言正往香炉内添香的时候,苏涛忽然开口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好也在外头画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不能休。
也是这样一出俗不可耐的墙头马上的故事,然而纵使如此,想必那一刻三寸春光,一缕一缕,都是雕刻在了苏涛的心底吧。
最开始的时候,苏涛就已经察觉出那个唤作柳泉泽的男子,一直有意无意的避开自己。苏涛是个聪慧的女子,很快就发觉对方有异常人之处。直到有一天,她悄悄跟在柳泉身后,看着他一直往一棵柳树内迎头直上,整个人竟然彻底被那颗两人合抱粗的柳树给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