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原本是寄居在山林之中,还未修成形体的妖怪,或者是宅邸中因为人气而产生意识的精魅。因为能力弱小,如果遇见了伐木人活着是宅邸迁徙,它们就活不了了。”
“原来如此,想必你见他们可怜,所以就出手救了它们。刚好这里的环境又能够让生命存货,所以……想来这片果蔬菜地,也是因为这些出身山野的精魅们想要报答你,所以才将一切都处置的井井有条吧。”
不用兼渊再出言解释,苏璎已经将事情看透了多半。只不过越说下去,连她自己都有些心惊。
“的确如此,我一开始也没料到它们会将此处侍弄成这个样子。不过这样也好,闲来无事的时候,我都会进来看一看。武陵人误入桃花源,想必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场景吧。”
兼渊的口吻里竟然有着一缕淡淡的艳羡,似乎对那个传说的桃花源真的渴慕不已,苏璎想了想,低声说:“或许你师父将你逐出龙虎山,的确是为了你好。日后就算你道法深湛,能够抵住九天雷劫白日飞升,到了仙界,只怕一样难以适应。”
“哦?”兼渊微微挑眉:“为什么这么说,我当初拜在龙虎山门下,如果说不想修仙得道,倒也是骗人的。”
苏璎伸手去摘一个橘子,精怪的妖魅已经在枝头扑扇着翅膀递了一个过来,苏璎颔首道谢,这些精魅还不曾修得人身,所以影子都是淡淡的,半虚半实,十分奇特。
苏璎的指尖掐进了表皮还是青色的橘子中,酸涩的气息立刻弥散在空气之中。
兼渊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便找了个地方倚在树上靠着。看来就像是他说的,这个地方,就是属于他自己的武陵桃源,只要一进来,整个人都会放松不少。
一路往前走去,除了触目可见的田地和树木之外,竟然还有几间小小的茅屋。里面的摆设极其简陋,推开门,就是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和慢慢一屋子的书架,还有一铺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
“你还会在这里留宿?”苏璎饶有趣味的看了一眼,这间房子倒像是修道之人住的地方,清心寡欲。
“偶尔吧。”兼渊笑了起来:“有时候看书看得入迷了,就会不知不觉的靠在桌子上睡觉。是它们自己动手做了这张床,不过难得留在这里便是了。”
“所以我才说,你啊……果然不适合修道。”苏璎将一瓣橘子塞入口中,“你和子言不一样,甚至和仙界的那些人都不同。”
兼渊挑眉,懒懒的斜倚在门上,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天界的那些人,倒不是说不好。”第一次,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子忽然露出了孩子般俏皮的神色,歪着头说道:“他们都活得太久太久,也看过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所以对仙人来说,他们唯一热衷的,恐怕就是如何获取更加悠长的生命,以及得到更为强大的力量而已。”
“没有哪个仙人会喜欢这些东西,那些妖鬼精怪,更不会有仙人对他们出手相助。按照他们的说法,所有的一切,都是天命啊。”不知道想起了生命,白衣的女子怅然的叹了一口气:“天命之下,是生也好,死也罢,他们全都不会在意。”
“是么,那就是说……我的道心还远远不够啊。”兼渊也不甚在意的样子,伸出手来问苏璎讨橘子吃。
“嘶……”吞下那瓣橘子之后,兼渊瞬间倒抽了一口冷气,苏璎连忙欺身靠了过去,“怎么了,又牵动了伤口?”
“不是。”兼渊原本清俊的面孔都扭曲了起来,一个劲的龇牙咧嘴:“这个橘子,好酸啊。”
“噗嗤。”苏璎掩嘴笑了起来,“你没看见橘子的皮还是青碧色的么,没有完全熟透的橘子,自然是酸的啊。”
“我当然知道。”兼渊不甘心的反驳道,可是过了片刻,他还是吐了吐舌头:“不过看你吃的那么开心,谁会猜到竟然酸成这个样子啊。”
苏璎的眼中露出了狭促的笑意,拈起一瓣橘子又吃了起来,“我喜欢吃酸的东西,你自然是吃不惯了。”
其实道士的生活真的很清苦,所以兼渊也是习惯了风餐露宿,所以一开始说吃干粮吃腻了,不过是陡然想起了自己随身带着的这卷画轴罢了。
这是他真正的秘宝,不同于背上缚着的那把飞剑,那是师父赐给自己的。而这卷无意中得来的画轴,却是除了自己之外,第一次有别的人踏入。
阳光从洞开的轩窗外洒落进来,就像是无数闪烁着羽翼的蝴蝶般,碎裂的光斑透过茂盛的枝桠落进屋内,倒是别有一番趣味。苏璎也不急着出去,只是翻起了屋内的一些书籍。里面的东西摆放的很整齐,看上去倒像是有人特意收拾过一样。
有些是兼渊从前临摹过的字帖,或者是一些丹青水墨,更多的,是一本本已经翻到残旧的书籍。不仅仅是道家的那些书,苏璎竟然还从里面翻出了一些兵书和棋谱。
兼渊就倚在门边静静的看着,在这样的地方,那个女子平日凛冽如刀的眉眼似乎都已经软化了下来。她刚才吃橘子的时候微微皱起的眉头,还有看着自己失笑的神情,都让那个原本冷如冰雪般的女子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其实这样不好么,会哭也会笑,这才是一个人所应该有的情绪啊。努力超脱凡尘俗世神仙得道,就真的会比现在更加快乐么?
所以她才会说,自己其实并不适合修仙炼道吧。九重宫阙,又该是怎样的寂寞和冷清。兼渊的心念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么久以来,她从来不提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天界,难道,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么?
“呀,还有棋盘呢。”女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伸手抬起了一盏棋盒:“方才看见棋谱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会不会在这里放棋盘,不过……”
像是知道女子要说什么似的,兼渊走了过来将另一盒黑子拿了出来:“我都是自己一个人来,带了棋盘来,也的确无人和我对弈。这些东西是它们自己做的,想必是仿照书上的棋谱做出来的。”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苏璎微微笑了起来,“知恩图报这种事,果然是一种本能么。”
“我不知道。”兼渊摇了摇头,眼中有温柔的光芒,“我出手就他们,并不是为了祈求回报。这个阵法迟早有一天会失效,等到它们自己想要出去的时候,或者我已经无力眷顾它们,想必到时候,又是另一番机缘了。”
“不说这些,来,既然你来了,我和你一盘棋如何?”男子笑了起来,将棋盘带到外面一株柳树的树荫下。那里有一方小小的石制桌椅,柳树幻化出的精怪好奇的打量着两个人,凭着身为妖类的本能,它能分辨出眼前的女子带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假如不是宋公子也在,只怕它也会和那些伙伴们一起躲得远远的吧。
然而白衣的女子只是微微颔首,似乎是在对自己致意一般。柳树精吓了一跳,连忙在树枝间蹦蹦跳跳的走远了。
苏璎执白子先行,兼渊紧随其后,两人下棋倒都是用尽了全力,你来我往,十分精彩。那些山精们分成两派前来观战,还有一些机灵的,更是将新鲜的刮过洗净了,用荷叶盛着端到两人身侧。
这里的时间和外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日头渐渐西斜,原本明亮的光线一分分的收拢,竟然和外头全无两样。苏璎拈起一枚红色的小小果实jjjjjjjjjjjjjjjjjj放进嘴中咀嚼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酸甜立刻在唇齿中弥散开来。
这里的精怪知道她喜欢吃酸的果实,不知道从哪里摘来了这种小小的红色果实。甚至就连兼渊都从未见过,苏璎倒是想让兼渊尝尝看,不过就连苏璎都说“酸涩可口”,兼渊自然是敬谢不敏了。
兼渊下棋的路子很稳,稳打稳扎,似乎并不在乎胜负。苏璎也是见招拆招,与其说这两个人是在下棋,倒不如说只不过是趁着下棋在闲聊罢了。
苏璎终于有些明白兼渊为什么喜欢待在这个地方了,这里的精怪们力量都很弱,否则也不会被凡人逼得差点没有容身之处了。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呆在了这个芥子空间之中,这些精怪简直就像是孩童一样,十分的天真可爱。
它们会围绕在苏璎和兼渊的身侧,不时的问一些外面的事情。兼渊倒是沉得住气,一边回答它们,一边思考着对付苏璎的棋招。
他的沉静和子言截然不同,不急不躁,和那些小小的精怪们说话的时候,就像是父亲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充满了宠溺。
一开始这些山精妖魅们自然也害怕苏璎,不过谈笑风生,一来一往之间,倒还有些山鬼们会缠着苏璎,问他一些兼渊在外头的事情,甚至说起很久之前,兼渊一些丢脸的事。尽管对面的男子一直在假装咳嗽,可是这些小东西似乎一点也不怕他,一个劲的围着苏璎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呆在这个地方,一定不会觉得无聊吧。”苏璎终于从那群好奇宝宝一样的山精们之中抽出了身,似笑非笑的看着一脸尴尬的兼渊。
“也还好,他们是不是太烦人了?抱歉……这里除了我之外,一直没有外人进来过。”
“当然不是。”苏璎笑了起来,徐徐说道:“其实从某个方面而言,我才是个妖怪,和他们是一族的。而你不仅仅是人类,更是个道士。他们这样信任你,我才觉得奇怪。”
他是个人类,也是个道士,然而自己……却是妖怪。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过这件事了。
“做道士还有收留妖怪的,真是让人吃惊。”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我不算是道士么。只不过是自幼拜在师父门下,所以为了方便,也就当成道士来养罢了。”
苏璎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记得你穿道袍的样子,只是又常常会忘记你是个道士。”
“难怪,虽然你穿道袍,可是你和其他的道士不一样,你没有道号对不对?”
“道号自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取的,或许师父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天,所以才迟迟没有给我取道号吧。”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停了停,他又拈起棋子下了一招。
苏璎颔首,当年在楚国青勉王都初遇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看得出他道心之高。只是任谁也没想到,世事翻转如棋,竟然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吧。
“我记得你是正一教出身对不对?正一教不忌荤腥,可是我却很少看到你吃荤菜。”
“习惯问题吧,万物有灵,或许也是因为我自己认识一些精怪,总觉得吃荤,未免太残忍了一些。”
“你说我们现在,到底算是在下棋,还是在聊天呢?”兼渊挑眉说道。
苏璎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两者兼得,有何不可?”
兼渊转过身,不知道和身边的那些妖魅们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那些半虚半实的身影就一瞬间散的干干净净,苏璎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了。
“从前一个人在道观,只怕过的并不算开心吧?龙虎山虽然是正一教,但毕竟是道门,恐怕不比你在宋家过的舒适。”
兼渊看了苏璎一眼,微微蹙眉,“你今天……似乎对我的事很感兴趣?”
“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聊天过,不对,除了颐言之外,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的话,现在看来,原来与人交谈,也不是那样无趣。”
兼渊颔首,将手中的棋子一枚枚的拈起来放进棋盘中,“的确,如果我在宋家长大,或许又是另一番模样了,只是父亲当年承受不住失去母亲的痛苦,根本就无形照料我。所以才决定送我去龙虎山修行……那你呢?”
苏璎把玩着手中的黑色棋子,“我?”
“对啊,你都问了我这么多的问题,我还没问过你呢。我只知道很久之前,你从上清天界跃入了凡尘,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呢?还有,那位子言兄,与你曾经是旧识么?”兼渊说话的语速很慢,似乎在迟疑着到底要不要说出口。尤其是说在子言两个字的时候,带着明显的试探意味。
“用你们的话来说……大抵是因为年少无知的关系吧。”苏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而很快的,眼中的笑意收敛了起来,纤弱的手腕支在棋盘上,带着淡淡的困倦:“以前总觉得和天庭格格不入,那些人都历经了劫数,什么都看得淡了。但是我不一样,有些东西,弄不清楚,我总觉得心底不安。”
“至于子言,我还没有修成人形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他了。”苏璎的眼中闪过一抹怅然,那真的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当年从天界奋不顾身的一跃而下,最担忧的就是是否会连累子言。
兼渊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苏璎站起身来:“时辰也不早了,如果再拖延下去,只怕颐言也要担心了。”
兼渊颔首,拿起手中的棋盘和两个棋盒往屋内走去。
苏璎安静的站在一边看着,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屋内,这才转过身说道:“你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是那棵柳树精所幻化出的小妖魅,模糊的一团,甚至分不清男女:“苏,苏姑娘……”
“我叫苏璎,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苏璎蹲下来,看着只有自己小腿高的一团模糊的雾气,笑意盈盈。
“我叫柳七。”柳七似乎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说道,“苏姑娘,你人很好,公子也是第一次带人来我们这儿。以后,你要多多照顾公子,好不好?”
苏璎在刹那间沉默了下来,柳七有些紧张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就算公子不说,他们也看得出来这个女子对公子是很重要的人。
“公子其实一直以来都不开心。”柳七有些难过的说道,“可是我们却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苏姑娘不一样,苏姑娘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不提,如果不是苏姑娘,我们也不知道公子原来还能露出那么温柔的笑容。”
苏璎回过头来,看见兼渊似乎已经收好了棋盘,正转身出来要江门关上:“是么,我一直以为……算了,你放心,我还欠他一份人情。”
“那么,就多谢姑娘了。”柳七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神情,转身离去。
“咦,柳七性子素来胆小,竟然肯与你亲近?”兼渊看着柳七消失的身影,有些疑惑的说道。
“是么,我倒觉得他挺有趣的。”这番话,其实旁的那些妖怪精魅们也想和自己说吧。眼前的这个人还真是奇怪,明明自己的娘死在妖怪手里,自己却十分照顾这些弱小的精魅。
天色是彻底的暗了下来,只有暗红的晚霞如火焰般在天际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