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跟在身侧一直没有说话,此刻见苏璎只是皱着眉,却并没要上前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得伸出手强行将握住女子的手腕,强行将她拽了上来:“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武华与龙虎山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你的消息,说你蛊惑凡人谋害人命,现在只怕都往普觉寺这边来了。”
苏璎迟疑道:“你……”
兼渊神色复杂的看向她:“我是从师父那里听到的消息,所以连夜从楚国赶了过来。”待苏璎站定,兼渊再不迟疑的趋势着仙剑一路往天空飞去。大片的浮云在两人身侧飞过,苏璎的手指下意识的握住对方的衣袖,一时间竟然没有回过神来。
倒是颐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蜷缩在苏璎脚下,把事情的景国再说了一遍:“你们二人去了普觉寺大概三四日之后,我便看见那些赤胆花抖动得非常剧烈。那些花本来就有灵性,子言走的时候告诉过我,如果看见赤胆花无风自动,就说明有很强的灵力正往这边赶来。景国多有大德高僧,还是少惹为妙。所以我就想先出去避一避,等那些和尚走了再说。谁知道才一出门就看见了宋公子,他说有一群牛鼻子要来对付你,我们在那宅子附近设了障眼法,然后就赶着过来送信了。”
苏璎伸手将颐言抱在了怀中,不过是六七日的光景,颐言倒似乎真的瘦了一些,她继续补充道:“宋公子这次可是帮了大忙,现在那群道士还在我们门口布阵呢。要不是宋公子啊……”
“多嘴。”苏璎伸出右手弹了一下颐言的脑袋,低斥道。颐言立时偷笑起来,然而前面的男子身形却变得有些僵硬。
似乎也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不见了,真是奇怪,他们曾经有过两次的道别,都是这样郑重,而几乎每一次苏璎都以为这会是他们的诀别。可是每一次,每一次……他都会在最恰当的时候,来到自己身边。兼渊不动声色的在前头御使着飞剑,一言不发。他宽大的袍袖在空中飞舞,时不时有风从前头吹来,兼渊都侧过身子挡在了苏璎的前面。
女子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多日不见,你的法术似乎比从前又厉害了不少……兼渊,我曾经不是和你说过么,既然送了你一壶梨花落,世间的尘缘,就应该都要了却了。这一次,你又要我欠你一份人情?”
男子的手势一顿,颐言也微微抬起头来,一双深碧的眼眸里满是诧异,苏璎鲜少说出这样疾言厉色的话语,几乎就没说出要兼渊按下飞剑然后就此别过了,她有些担忧的看着前面男子的背影,然而对方却只是低低的笑了笑:“你每一次都自作主张的和我告别,怕你连累我,于是你在青勉连夜离去。而在魏国王都,你又说你我殊途,不是一路人,所以送我一壶梨花落便就此离去。可是……”他原本虚张的手指轻轻握拢,像是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是你从来不曾问过我心底在想什么,阿璎,你明不明白,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你为我做出的决定或许是最好的,可是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颐言卧在苏璎怀中,忽然接话道:“小姐,你有时候,的确太过好强了一些。”
苏璎愣了愣,微微垂下了眼睫,声音却平淡如水:“我并不是一味的在逞强,当日你来救我,我心底不是不感激的。但是我却更明白,与其贪恋这一刻的温暖不肯放手,不如趁着火焰将一切都燃烧殆尽的时候先松开手。”
她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我才一直让自己狠下心来和你道别。我总想七国之大,岁月绵延,我们总有一日会忘记彼此的。就算是忘记了,那结果……想必也是好的。”
兼渊的肩头一震,过了片刻,他忽然回过头来笑了起来,“我方才听你说话的意思,像是听明白了一些。苏璎,你心底,其实并不讨厌我对不对?”
女子的面色有些尴尬,然而她还是默默的,点了一下头。一刹那,对方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有一道闪电从中亮起,那张原本黯淡的面孔犹如被人点亮了光芒,他唇角的笑意愈深:“这样多好,只要你不讨厌我,就已经很好了。”
天上的风这样的冷,然而这一刻,苏璎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暖充斥在心中。或许苏璎应该感激伽罗,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会陡然明白,世上许多事情,与其等到一无所有之后再说后悔,不如在这一刻紧握所有。
虽然事先得到了消息,但是眼前究竟要去往哪里,两人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苏璎也一直记挂着还在曼陀罗阵中的子言,虽然知道伽罗一定不会伤害他,可是那个大阵里究竟有什么,是否会有危险?
兼渊决定先去殷国暂避,七国之中,殷国的女子地位最为尊崇。女子经商从政反而比男子人数更多,历代君王也多有女子登基。况且殷国的国主并不太欢迎修道之人,或许能暂避一时。
他们借宿在一户普通的农家屋子里,也是借口说是一对归家省亲的夫妻,路上遇见了劫匪,便和家丁走散了。那农户人家也心善,见他们气度高华应该不是坏人,便收留了他们借住一宿。
苏璎缓缓阖上了眼睫,只觉得说不出的困倦。然而闭上眼睛,眼中却闪现着无数的画面,根本难以入眠。她叹了一口气,辗转反侧了许久,这才渐渐有了几分睡意。在无穷的黑暗之中,风尘仆仆的男子坐在灯光之下看着一卷佛经,神色却十分安详。这是一座破败的帐篷,然而里头倒还算暖和。苏璎微微皱起了眉,陡然间想起了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她还好么?”男子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苏璎站立的地方笑了起来。女子吃了一惊,有些疑惑的说道:“你……看的见我?”
“我一直都看得见你们。”他唇角的笑意愈深,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童般天真:“我还知道卓玛最开始的时候回来布达拉宫看我,只是她从来不会显出身形,永远是默默的看一会儿,然后便走了。”
苏璎怔了怔,一直以来,她在梦中的视觉都来自于伽罗。所以苏璎明白她的挣扎,她的矛盾,甚至是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可是那个男子,他的脸却始终模糊难辨。他心底在想什么,没有人任何人明白。
“你觉得后悔么?”苏璎实在无法压抑心中的疑惑,还是问了这一句话。
“这些事情,都由不得我们做主。”男子低低叹了一声,然而眉目之间始终沉稳,“遇见她如果是劫数,那么……我心甘情愿在这场劫数里沉沦。”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他的手指轻轻扣在矮桌上,曼声吟道。
大日如来是他心底的信仰,伽罗……也是他的信仰。苏璎微微笑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面容俊秀的男子已经不动声色的饮下了眼前的青稞酒。苏璎回过头来,顿时出手想打掉他的酒杯,然而却已经太迟了。
那样烈的毒酒,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他已经阖上了眼睛,就像是睡着了一般靠在矮桌上。那样平静的面容,就像是他十几岁的时候,他还没有成为活佛,也不曾有人知道他的心事,他也是这样沉静温柔的样子。
这份爱情,最后彻底埋葬了漫天风雪之中。苏璎走出帐篷,却被鹅毛般絮絮的雪花吹得面颊冰冷。漆黑的夜空中,依稀能看见一颗明亮的星辰倏然陨落,在头顶拖出一条美丽的痕迹。伽罗,无尽一生,你最后自请封印记忆,在曼陀罗阵中耗去每一日的日出星坠,又是怎样的寂寥?
我们宁可在最好的时间里彼此错过与折磨,然后再用剩下的时间来折磨自己,也不肯在那个时候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是否真是要等到失去之后才会懂得珍惜?这个问题,只怕再过一千年,也无人能够回答吧。
“苏璎,苏璎!快些起来。”依稀有人在耳畔低声唤她的名字,将苏璎从梦中生生拉了出来,颐言已经化成了人形,一只手探在她的额头上。
苏璎缓缓舒了一口气,缓缓坐起身子来,这才发现额头上已经有涔涔汗水。
“怎么了?”
“无妨,或许是睡得太死了一些。”苏璎揉一揉额角,心底越发闷的慌。她不知道这个梦究竟是因为自己与曼陀罗大阵高度契合之后的精神游丝持续后带来的幻境,又或者仅仅是自己日有所思产生的一个梦境。
但是苏璎明白,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们在第二天就决定上路,片刻不能停留。苏璎现在依然有伤在身,而如果叫兼渊与他的师门直接交手,未免也实在是太残忍了一些。
然而在半路上两人就已经看到道门所特有的纸鹤,只有一两只的样子,扑腾着翅膀四处打量着。颐言眼尖,一下子便想出手毁掉那只纸鹤,却不料苏璎出手制住了她,随手一挥,一大片的迷雾一下子困住了那只纸鹤,只瞧得见那鹤被法力趋势着东南西北一通乱飞,而兼渊此刻已经抬手为一群人施下了结界,化作白色的云团悠悠的飘了过去。那只纸鹤似乎在云雾里绕的有些晕,到底是被法力趋势的死物,并不能识别出刚才的境况,转了一会儿,便又往南边去了。
起初颐言还觉得不解,苏璎淡淡笑着问了一句:“假如在这里毁掉那只寻人的纸鹤,岂不是就是告诉那群人我们正要往殷国去么?”颐言想了想,果然姜是老的辣。
“你又在心底说我坏话?”苏璎挑眉。
“没有。”对方连忙否认。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敲在头顶发出的声响。女子若无其事的收回手,不顾后头已经化成白猫的颐言在后头跳脚。
苏璎唇角的笑意在看见兼渊的时候倏然顿了一顿。兼渊毕竟是出身道门,虽然并没有正式出家,但是血脉亲情,那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到底不是这样轻易便能放下的。兼渊不顾一切来到自己身边,她却不敢想他心底此刻有多么两难。
可是天底下的事,终究是难以两全其美。无论如何顾虑思量,依旧没有什么能够两全其美的办法。真是,有些事要到自己身上来了,才知道原来真是有身不由己这回事。苏璎想,如今的情形,也不过是走的一步算一步。他们会不会有未来,而所谓的未来是什么样子,都不得而知。
一路上千帆过尽,听到的消息却并不让人乐观,苏璎始终没有收到子言的消息,而且她自己的身体也一日日露出腐朽的趋势,即便是努力装做没有大碍,但是一日日苍白起来的脸色到底是骗不了人。
结合司命和伽罗有意无意说出的一些话,苏璎大概也能推测出一个大概来,她的本体原本就已经趋向于崩溃,因为将夜的关系,她赖以为生吸取别人的爱恨情仇转化为自己的能量,却在这一刻真正成了一把双刃剑。她所吸收的爱情,不可能只有纯粹的力量,那些怨毒与刻薄,诅咒与痛恨,是爱与恨不能磨灭的延伸。
将夜之所以如此有恃无恐,就是因为看准了这一点,知道自己的心底究竟藏着怎样汹涌的恶意吧。在一路上听见的另一个消息,恐怕就是武华山与龙虎山还有降魔宋家竟然一起联手,同时号召天下同道共同诛杀苏璎。他们对外都说苏璎道行高深,在王都之中虐杀无辜凡人,同时又妄想闯进景国的普角色盗取佛骨舍利,真是罪该万死。
这些消息到底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苏璎倒也能猜出几分来。她和龙虎山结怨已深,他们想必是狠毒了自己蛊惑了兼渊,可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去景国是要盗取佛骨舍利?
龙虎山从前便派人围住了苏璎的红尘阁,此刻又号召天下同道围剿,实在是让人觉得白道的人正是大把空闲的时间。苏璎觉得很困惑,与其耗尽心力去抓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把这点时间省下来好好去修炼呢。只是这个问题当然不能说出来,毕竟兼渊此刻还站在自己身前呢。
女子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神色疲倦不堪,然而眼神却带着某种奇异的淡漠和透彻。
合拢的门扉看不见丝毫的光亮,在女子披散着长发的背部,一团团扭曲的黑雾像是困住了无数的妖魔鬼怪,最终,那些扭曲的面孔变成了一张英俊而年轻的男子,瞳孔中像是有燃烧的火焰一般骇人。
“真是愚蠢,龙虎山这样不遗余力的对付你,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要降妖除魔不成?”将夜颇有不屑的笑了起来,一字一句的说道,“龙虎山不知道从哪里探来的消息,知道你的本体是一颗清净琉璃珠。只要将你炼出原形修炼的时候随身佩戴,便可破除心魔,到时候道行一日千里,白日飞升更是指日可待。所以人家才下了血本从楚国一直追到魏国,如今更是号召天下来讨伐你,还不就是为了将你的本体给炼出来。”
苏璎原本不解的神色终于褪去,可是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丝苦笑:“真是荒谬,心魔除了自己斩杀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帮人的?我的本体唯一用处便是照见八荒六合,说到底不过是警醒世人,虽可有助悟道,但绝不会有这样神奇的功效。”
将夜挑了挑眉:“你同我说有什么用,我自己便是人的心魔,还能将自己给斩杀了不成。”他幸灾乐祸的叹了一口气,颇有些看好戏的样子:“你如今可是声名远播了,龙虎山与武华山还有宋家联手,他们偏偏又抗出除魔卫道的大旗,只怕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与你为难了。”
“你觉得我会害怕?”苏璎不咸不淡的说道。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到头来,我竟然觉得……你反而是比任何人都要更了解我的存在呢?”苏璎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复杂起来,喃喃说道:“你究竟想要什么呢,将夜?”
“与其问我要什么,不如问问你们自己吧。”将夜的神色也罕见的肃穆起来,因为是私欲和贪婪所化成的妖魔,只要这世上的人心中还有黑暗于罪恶的欲望,他就永远都不会消失。然而,一旦提到存在的意义……越是这样岁月悠长的妖魔,反而越加糊涂吧。
“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两面的。”在不可窥探的黑暗中,一直以来都带着面具般防备的妖魔,在这一刻竟然吐出了犹如梦呓般的话语:“我寄居在你的躯体之中,长此以往,你的力量与神智一定会被击溃。可是,如果在黑暗的花朵结出果实之前将它连根拔起,你的修为,恐怕就不再仅仅是一个上清天女那么简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