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章(1 / 1)

红尘一只妖 沈淮安 2637 字 8个月前

他的手指温柔的抚上对方的额角:“卓玛,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要恐惧这段感情,因为我并不害怕牺牲一切。”

即便是幽冥血海中出身的修罗女子,在这一刻,竟然觉得内心酸涩不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阿修罗残暴嗜杀,即便已经归入佛道,凡人依旧视之为邪魔无异,他竟然能够这样平静的就接受自己的身世。

可是……冰冷的风雪倒卷着吹打在人的面颊之上。她的右手上已经布满了密密的青色鳞片,是的,再也撑不下去了。就算能够用这幅躯壳在凡间继续生存下去,如果不能及时回到血河之中,她最终只会在人间变成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

他的左手始终紧紧握着那只布满青色鳞片的右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打算,然而目之所触,伽罗却像是被火焰灼烧过一般,下意识的想要将自己的手挣脱出来。那样鲜明的对比,越发衬托现在的自己究竟有多么丑陋不堪。

白衣的女子神色迟疑起来:“是我……是我骗了你。回去吧,趁着风雪还没有停下来,回到布达拉宫去。”男子的唇角浮出一缕温柔的弧度:“现在才要我走,是不是太晚了一些?”伽罗扬起脸来,巴掌大的脸上还有淡淡的泪痕:“你这是什么意思?“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将伽罗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苏璎扑哧一笑,这样有趣的一个人,的确不太适合做个死守清规戒律的和尚。苏璎明显看出伽罗的眼中有一晃而过的动摇,然而一开始柔弱的啜泣并没有击溃她的理智,眼中还残留着泪水,女子的眼神却渐渐清冷起来:“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就这样一走了之,将来究竟会面对什么……”她的声音还在哽咽,可是整个人却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一步都不肯后退。男子抬起手,一点点拭去她面孔的泪水:“别哭了,你再哭,我才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那样温柔的话语,如果是寻常夫妻之间,该是叫听者多么唏嘘。然而苏璎的眼睫微微一颤,想起日后两人天各一方的结局,徒然只觉得悲哀罢了。

“无论面对什么,我都不会害怕啊。卓玛,我最害怕的,是会失去你。”他的手势那么温柔,说出的话语就像是他笔下的诗篇一般缱倦动人,“卓玛,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做这个活佛。景国之中多少的孩提,为什么偏偏要挑中我?”

我想回到从前的那段日子,你在一侧卖酒,我出门耕种农活,日子虽然贫苦,然而有时回来见到你远眺落日的面孔,已经觉得无上的欢喜。这种欢喜,就算是聆听佛法妙音,就算是在布达拉宫之中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能够让我心甘情愿的与之交换。

隐约的,苏璎似乎听见了不远处那个男子,传来的一声低低的叹息。苏璎不明白为何伽罗的性格会古怪到如此,她可以答应他,也可以拒绝他。可是……她在迟疑。这一点迟疑,实在是古怪的让人捉摸不透。

阿修罗女,欲色天主,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她都不该为任何人流泪。

那一夜,年轻的男子最终还是冒着风雪回到了布达拉宫。坊间流传着年轻的活佛所写的情诗:

那一日,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苏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这首诗,只是此刻想来,才觉更加伤怀。这样的一首诗如果出自佛子之手,实在也就未免太放肆了一些。所以在桑结嘉措质问六世的时候,苏璎也极为诧异对方竟然就这么点头承认了下来。苏璎默默的垂下眼睫,想来是伽罗转身离去的身影,或许真的是伤透了他的心。他握住伽罗的手在风雪中前行的时候,心底一定非常快乐吧。比他入主布达拉宫的这些时日,享受所有人间的供奉与尊崇,都不及这一刻快乐。他以为她终于肯点头跟自己走,于是一手荣华全都弃如敝履,可是到头来,终究是一场虚妄。所以这一刻,才会如此心如死灰,面无表情的看着震怒无比的第巴。

这个故事,在伽罗转身离去的刹那就已经开始失去了控制。她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守护他,也让他爱上她,在最后一刻,她甚至给过他机会反悔。只要他肯转身离去,那么这一切就会顺利的结束。她将回到幽冥血海,他将成为景国至高无上的领袖。

可是他没有珍惜这个机会,苏璎不知道当伽罗看见对方坚毅的面孔时候,她的心底究竟在想什么,她是否有哪怕一丁点的动容?

在男子继续握住对方右手的刹那,她唇角绽放的笑容就像是一朵薄而锋利的剑花。

当仓央嘉措执着伽罗的手准备继续前行的时候,身侧的女子似乎露出了一点淡淡的倦容。就在顷刻之间,她原本虚弱的法力在浑身充盈流走,一双清亮的眼睛染上了犹如桃花般的绯红。她是幽冥血河阿修罗的女儿,一开始,就不必在凡尘中颠沛流离。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摇,伽罗温柔而坚决的抽回了自己的右手:“我曾经给过你机会的,为何……为何你不回去呢?”

男子有一刹那的怔忡,片刻后,他低低的说道:“卓玛,你怎么了,我不是说过,我永远都不会后悔么?

她微微仰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睛带着陌生的笑意:“是么,可是……我却后悔了啊,这该如何是好?”

漫天的星光在这一刻都黯淡了下去,他握住她的手陡然一僵,无垠的荒野之中吹起的巨大狂风像是震怒的金刚护法,有那么一刻,时光像是被定格了一般。过了半晌,他原本紧握的手缓缓松了开来,过了片刻,他像是想要装作没有听见一般,然而指缝中空空的风却再也无可抵御,伽罗的声音清冷的如一抹雪亮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刺进了对方的心脏里:“只有你还天真的以为阿修罗真的效忠佛祖么?我从未忘记过自己出身于幽冥血河,当年佛祖败我阿修罗之父,全族不得已才效忠西天净土。”她等着他眼底的震惊一点点显露:“你虽然不喜欢做六世,可是我却记得,你是那样尊崇佛祖。”

清冷的月色中,男子的面色却苍白如纸,过了片刻,她唇角的笑意越发浓烈起来,片刻后,她听见对方喃喃的低语:“卓玛,我不相信。”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种让人心底发寒的怜悯和冷漠:“这个时候,自欺欺人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眼中的绝望人觉得心痛。

风雪之势已经慢慢变小,她的声音落在冰冷的空气,犹如雪屑:“冥河教祖曾经在血海之上和佛陀打了一个赌,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了。因为这个赌约,从一开始我和你的相遇相知,就都不过只是一个阴谋罢了。”伽罗就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他,冷漠的瞳孔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知道这个赌约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么?那就是……传闻中的佛子,到底是有一颗多么虔诚的向佛之心?你看,如今教祖赢了,你为了一个阿修罗魔女抛弃了六世仁波切之位,甚至不惜背叛了佛祖。我终于可以回到幽冥血海之中,再也不必留在人间经历生老病死。”

那些纯白的雪花宛如一片片凋落的花瓣,驻足不前的两人肩头已经积落了薄薄的一层积雪,男子的面色变得越发苍白,连维持的一点镇定都已经溃不成军。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刃一样,知道如何刺进他内心最柔软和温柔的地方。她明明知道,他一直以来的坚持和痴狂,他的背叛与热恋,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却依旧毫不留情的想要击溃这一切:“在你出生之前,这个局就已经设下来了。所以我会特意在你家附近的酒馆出生,所以我会不顾生死的将你带回布达拉宫,所以漫天风雪之中,我会为你留一盏孤灯与温酒。你以为我也是一样的喜欢你,却不知道这种种不过都是为了等到今日罢了。”

男子怔怔的望着伽罗,从前一双好看的眼睛像是秋水风波一般,然而如今什么秋水,什么神采,都已经无声无息的湮灭了。他俊朗的五官在这一刻就像是荒废已久的神像,颓败的厉害,过了片刻,他极轻极轻的笑了一声:“卓玛,你记不记得,就在不久之前我还问过你,你愿不愿意加我为妻。你明明说过,你愿不愿意嫁我为妻,你明明说过,你是愿意的。”

她怔了怔:“那不过是骗你的。”

他的嘴唇翁动,像是有千言万语,最终凝结成如霜渐冷的叹息,“卓玛,那么现在,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其实在最后一秒,我都给过你机会的。”顿了一顿,她抬起脸看着他:“是你自己……执念太深。”

她离他不过是一臂远的距离,只要伸出手来,就能够碰触到对方的面颊。可是苏璎却想,他们或许是再也没有机会温柔的拥抱彼此了。就这样静默无言的站了一会儿,她看着渐渐快要变亮的天色,微微皱起了眉头:“你……多保重。”

他的唇角牵起一缕苦笑。伽罗深深叹了一口气,眸子里只有无尽的哀悯。这世上的人都将情爱想的太过伟大,也太过轻易了一些。或许这一刻她爱着他,他也爱着她,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时间终究会慢慢清洗一切,岁月徐徐,他会忘了她,她也必然不复记取这段岁月。就算有朝一日想起来,恐怕也是百年之后的事了。

苏璎不知道伽罗会不会后悔,她很想告诉这个倔强的、不肯相信任何人的女子,不要在这一刻,不要就这么转身而去,因为自此一别,就是死生契阔。他的灵魂会在一世又一世的流转中彻底忘记他,而如果漫长的时光最后没有治愈这道伤痕,她是否会终其一生会悔恨所缠绕?

保重……这两个字真是叫人徒呼奈何,自你走后,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却偏偏还要说望君珍重。如何珍重?如何忘怀?

他眼中的光芒就像是天际即将陨落的星辰,又像是断崖之下深不可测的孤海,唯有呼吸间带出的一点白茫茫的雾气证明着那不是一具已经死去的身躯。良久,他忽然笑了一声,慢慢的,慢慢的转过身去,隐约间,像是听见了谁发出的一声哽咽,却又迅速的被风雪吞没了踪影,他的声音被风追逐着袅袅散去,只隐约的听见那几句:“卓玛,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想告诉你,我将第巴给我的那些钱财都攒了起来,我想在青海湖畔修筑一座房子,到时候再买一些牛羊放牧。日后你不要再去卖酒了,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农户家的穷小子,终于有能力可以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现在想来,原来我始终不过是在痴心妄想罢了。”

苏璎想,或许是没料到对方会忽然说这些话,伽罗的神色也有些怔忡。这个赌约,的确算是冥河教祖赢了,否则一直被克制的那些力量不会再一次从自己身躯之内复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可以此刻就返回幽冥血海的苏璎始终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熟悉的背影,一言不发。这段话实在非常朴实,朴实的不像是那个会写出缠绵情诗的男子会说出的话。

或许在眼前的男人心底,他真正想要的并不是什么主宰景国的命运,他也并不看重那些信徒的顶礼膜拜,甚至那些缠绵的诗句,都不过是一张张废纸罢了。他想要的,无外乎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想和她携手并肩,想和她一起走完这一生。这样卑微的心愿,却也叫人这样的无能为力。等了许久,伽罗始终不发一言,她是个让人很难猜测出究竟在想什么的一个人。假如仓央嘉措不曾爱她,或许只会觉得这是个性格古怪的女子,可是偏偏他又要爱她,这真是一场孽障。伽罗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赌约,或许她永远都不会见着这个人。命运翻云覆雨,谁人都在劫难逃。风雪寂寂,还是她先出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神色却依旧镇定而从容,就像这一刻不过也和往常一样,他冒着风雪前来,她为他温了一壶好酒,可是……到底是回不去了,这一刻,理当与君做诀别:“我从出生以后,就一直不受父王与母后的宠爱。因为教祖曾经说过,我在冥河待的时日不会太长,总有一天,我会被佛陀带走。幽冥血海与佛教实在是不共戴天,自教祖说出这句话以后,我便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一座宫殿里。血海的莲花不知道开过了几转,我都不曾见过父王与母后的面。后来佛陀来到幽冥血海,教祖提出了这个赌约,假如佛子向佛之心并不坚定,那么就算是教祖赢了。我便可以回到幽冥血海中去,得回父母的宠爱与族人的尊崇。可如果我输了,就只能一个人远去西方净土,成为佛陀座下的护法弟子。我其实并不喜欢幽冥血海,可是我始终觉得不甘心,我不想成为一个孤儿,也不愿意到西天净土中去。”男子悲伤的望着她,片刻后,他的眼底闪过一缕微弱的笑意,就像是在很久之前,她拉住他的衣襟跃上马背的时候,他眼中其实也曾有过这样美好的笑容,“卓玛,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假如你早一点告诉我,你无论如何都要送我来拉易,仅仅只是为了一个赌约,仅仅只是因为你不愿意成为佛国的弟子,那么……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宁可被和硕汗王派去的刺客用南弓射死。”

“卓玛,在我还没有爱上你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真相。其实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打赢了这个赌约。因为佛陀挑选的这一任继承者,比起在布达拉宫中成为会行走的一具佛像,他更希望能在天地之间做一个自由的教众。”

“可惜现在……我爱上了你。”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悲伤,可是卓玛却已经看不见了,她只能看见逆风的雪花在空中偏偏凋零。他的脚步终于往前走去,这场告别真是说的太久了,不知道是谁在恋恋不舍,故意拖延着时间,亦或是所有锋利的对峙其实都不过是一刹那,只是因为过于惨烈决绝,才叫人以为岁月又绵长了几许。

黯淡的星光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射在雪地上,她素白的面孔几乎快要被白雪淹没,那一刻,伽罗的嘴唇动了动,就在苏璎以为她会出声挽留的刹那,一阵狂风吹来,她纷乱的长发和清冷的眼瞳在刹那间便消失在了视野之中。男子霍然回过头来,却只看见空茫茫的荒野之中,只剩下漫天的飞雪犹如送葬的队伍,一路迤逦着往西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