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的改变,应当来自于那一日佛陀来到幽冥地府探望地藏王菩萨。眼前的场景飞快的闪烁,苏璎凝眉看着一切,终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原来一饮一啄,果然都有定数。
视野之内,有佛光梵唱遍布修罗地狱。原本灰蒙蒙一片的天空难得显露了一缕亮光,祥云莲座漫布狂野之内,这样显赫的声势,除了西方释迦牟尼佛亲至,实在不做第二人选。幽冥血海之中,万丈波涛顿时平地而起,修罗恶鬼做狰狞可怖之状,又有妖艳女子做轻佻挑逗之态。佛陀微微垂眸,身后追随的大德菩萨们纷纷口喧佛号,一时血海幻想被无量佛光瞬间击溃,一切恶鬼幻想,全都化作血红的水珠,重新落入阿修罗地狱之中。苏璎满怀兴趣的隐身在一旁瞧着,虽然明知这不过是曼陀罗法阵所呈现出的幻象,但是能够得见这样威势,倒也不枉自己来着血河走上一遭。
“呵,雕虫小技。”金刚尊者双手合什念了一句佛号,低斥道。
血色的河水再次升起,犹如一层薄薄的纱帘,那血河河水的背后,分明站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
那血帘背后的女子冷冷开口说道:“阿修罗与佛道两不相犯,佛陀拜访地藏王菩萨之行,声势是否也太吓人了一些?”隐匿在诸佛之间的佛主看不见人影,倒是护法的尊者哼了一声:“阿修罗道早已归入佛教,怎么能说是两步相犯?”
“妖女,佛主在此,还不速速退开?”
天地有浩劫,一亿八千万年便了此一次因果,天地便又可重新开炉演化纠缠爱念。在上一个一亿八千万年中,冥河教祖与释迦牟尼佛斗法惨败,整个阿修罗便归入到八部天龙众之中,成为了佛教的护法尊者。这是阿修罗界可谓最屈辱的历史,偏偏佛教还有不动明王脚踩大魔王波旬的雕像,所以冥河教祖才关闭幽冥血海,誓要扳回一局。
血色的水帘将背后的女子遮挡的严严实实,背后的人一时之间没了声息,过了半晌,她才极轻极轻的说了一句:“如果我不让,又该如何?”护法大怒,两手做孔雀明王印,鸣叫的孔雀佛音并没能一举击溃对方,反而被那一层薄薄的血帘兜头罩住,依稀能看见金色的孔雀发出哀鸣之声,然而血河之水是鸿蒙初开时所凝结出的污秽之所,即便是孔雀明王亲至,恐怕也要吃个不大不小的苦头。遥遥望去,金色佛光与血色河水间杂在一起,一群人不好一起出手,免得落下以少胜多的罪名。一时之间,竟然被一个阿修罗的妖女阻得极乐净土一方神佛不得前进半步。这样迅疾的交手间,被血帘遮蔽的身形也渐渐显露了一些,那双冷如寒星的眼睛冷冷的望着一干人等,丝毫没有退让的打算。
过了片刻,血河底下传来了更加巨大的声响,哗啦啦的水声从底部汹涌直上。隐隐似是有什么鸿蒙之前便有的凶恶气息从血河底部传来,原本气势汹汹的护法尊者目露惊慌,不过是一个浪头卷上来,护体佛光早已被颇得一干二净,要不是身后有人用接引佛光将他卷进了十二品莲台之中,只怕是刹那便魂消骨散了。
须发皆白的老者朗声大笑,被其余修罗众簇拥着往前走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人胆敢在血海之上放肆,甚至要出手伤我族人,原来是佛主亲至,难怪难怪……”这番话明褒暗贬,即便是诸佛也有些面露不悦,然而冥河教祖威名显赫,三界之内无人不知,其余人等自然不敢像刚才对伽罗一般放肆。
话音未落,佛光之中已隐隐有人叹息了一声:“冥河,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么?”
冥河老祖微微敛眉,刹那之间便明了了前后因果。
佛陀法驾从幽冥血海中经过时,伽罗恰巧出来巡查海域。两者看看撞见,护法尊者自然上前呵斥。伽罗素来生的美艳动人,即便是阿修罗专出妖冶女子,只怕也不及伽罗千分之一颜色。难怪连随侍在佛陀身边的尊者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些人的美,果然就连神佛都难以抵抗。
一时之间,两方便僵持在原地。不久之前,进入她人的回忆之中,兼渊尚且陪伴在苏璎身侧,此刻孤身一人,倒无端生出几分怅惘来。
过了半晌,见两边的人马都没有什么反应,苏璎这才舒了一口气。伽罗的唇角一直含着妖艳的笑容,佛陀身后的追随者多半都已被迷失了心智,她脸颊上扬的笑意刹那越深。反倒是面容清秀的沙弥先开了口:“你便是血河之中的第十三位公主,伽罗?”
“你是谁?”伽罗将目光转到对方身上,有些疑惑的问道。
“放肆,连释迦牟尼佛你都不认识?”护法尊者终于反应过来,出于守卫佛国的尊严,立刻手持禅杖,做雷霆怒目之状。
伽罗蹙眉,似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清秀的少年便是西方极乐净土的佛陀。
释迦牟尼佛从人群之中渐渐显出真容来,布衣袈裟,浑然不似身侧那些佛光充盈的佛陀尊者,十二品莲台之上,少年居高临下的直视着伽罗,原本讶异的神色中竟然蕴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即又单手对冥河施了一礼。冥河朗声大笑:“当然无恙,只不过佛主大驾光临,所谓何来?”
阿修罗与佛道积怨已深,自然一见面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看。冥河身侧的大魔王波旬低声训斥道:“伽罗,我不是让你无事不要随便离开血河么。”另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接话道:“妹妹如今可是越发与众不同了,连父王的话都不听了。”伽罗冷冷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又见父亲毫无为自己做主的意思,随即悄然往后退了一步。
“我等此来,原本不过是想要探视地藏王菩萨罢了。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竟然会遇见与我佛门有缘之人。”释迦牟尼淡然说道:“此女与我佛门有机缘,不知教祖是否肯割爱?”冥河的目光转向伽罗,自她出生之时自己便已经预知了有今日的因果,但是就这样放人出去,心底难免有所不甘:“佛主说伽罗与佛门有缘,可她天赋异禀,修习阿修罗法术同样一日千里。与佛门有缘,与本座难道就无缘不成?”
两人说话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明明相隔十数步之远,却只能看得见双方的嘴唇翁动,不见人声。两边的人马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只有伽罗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苏璎叹了一口气,这样的一个人,喜怒不形于色,难怪日后性格变得这般别扭。
“好、好!”不知道两人最后说了些什么,冥河教祖捋须而笑,“既然佛主应允,本座就与佛主赌这一把。”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一旁不做声息的伽罗身上。然而她只是低下头,浑然不觉的神态。
片刻之后,佛主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素白的手指缓缓伸出,一指点在女子光洁的额头上,素来厌恶被人触碰的伽罗一怔,竟然没有丝毫想要反抗的意味,对方的手指瞬间便收了回来,缓缓道:“教祖明知道此女与我教有缘,还要下次赌注?”
“岂不闻天命七分,剩下三分人力,未尝不可搅乱天数。”冥河怀中抱着元屠、阿碧两道古剑,剑光森冷,即便未曾出鞘,已经让人心中发寒,“佛主意下如何?”
“也好。”沉默半晌,释迦敛眉,应下了这一桩赌约。
伽罗的唇角微微上扬,漫不经心的对着冥河老祖叩头道:“伽罗的性命是教祖给的,教祖的吩咐,伽罗不敢违背。”
须眉皆白的老者叹了一口气:“去吧。”
原本一直静默的佛陀双手合什长宣了一声佛号,“大善。”佛珠望着冥河教祖,颔首说道:“教祖明悟天意,看来这些年修为又大进了一步。”
被门人簇拥着的冥河冷笑了几声,拂袖而去:“佛主也未免太过自信了,且看它朝吧。”
伽罗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释迦牟尼眸光微动,望着那一群人彻底消失在了冥河之中,这一次,佛主的目光彻底落在了伽罗身上,手腕上转动不休的佛珠微微一顿:“伽罗,你跟我回去西天,可好?”
佛主身后的一群尊者菩萨目瞪口呆,连苏璎都有愕然。西天佛国净土未必就一定是什么清净的去处,只不过佛主亲自邀请,委实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伽罗笑了笑,眉目轻轻上挑,“教主既然弃我而去,若不去西天,我又还能怎么办呢?”
一直气势汹汹的伏魔尊者长大嘴说不出话来,阿修罗名义上归为佛教护法,但是试图召唤出阿修罗一脉的人出来守卫佛家子弟,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阿修罗女容貌艳绝,性情爱**,这样的人,怎么能带到佛国之中去?
护法尊者深吸了一口气,就连身后的迦叶尊者也忍不住出声说道:“佛主三思。”
释迦摩尼笑而不语,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不必再说了,启程回西天吧。”伽罗抬起脸看了她一眼,跟随在佛主身侧回转西天净土,这一路上,她竟然没有回头眺望过自己出生的地方,毫无留恋。
苏璎皱眉,她身侧的伽罗早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么这一刻,出现的这个女子究竟是一个幻象,还是就是伽罗本人,实在很难让人理解。无可否认,伽罗的确是个美人。那种美带着超脱之感,又因为原本出身于阿修罗一脉,隐隐又有无端风情在眼角眉梢。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叫人怎么也看不透她心底究竟在想什么。她的一颦一笑,都带着淡淡的倦意,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可是苏璎分明记得在拉易王宫之中,白衣的女子凝眸望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身影,在男子的身前,布达拉宫在雪夜之中失去了往昔的神圣,在这一刻就像是一只几欲择人而噬的猛兽。那一刻,素来无波无澜的目光,隐隐有伤痛在眼中流转。
在之后,伽罗便成了西方极乐净土的护法。她天赋极高,无论阿修罗道还是佛法都颇为精通,一时之间更是无往不利。直到有一日,佛陀在功德池中指出一个少年孤独的背影。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却被那一刻如旭日初升般耀眼的佛光刺得不自觉移开了眼睛。
守护佛子自然义不容辞,伽罗离开西天佛国来到景国偏僻的县城,化身成当户卖酒的女子。她与他一般年纪,平日召唤出其余的天龙八部众分身冒充自己的父母,闲来无事时便坐在店中默不作声的一坐便是一日。
直到和硕汗王受到消息,桑结嘉措早已经寻找了转世灵通,一直秘而不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拥立活佛举行坐床大典,再次巩固自己的权势。和硕汗王与桑结嘉措不和已久,与其束手待毙,自然是先击杀转世灵童,再由自己推举活佛,既可以从中获利又能一挫第巴的锐气,岂非一举两得?
伽罗手中的风灯在空中剧烈的摇摆,因为身处人间,她不像从前在西天极乐净土一般受到佛陀加持,阿修罗本体与人间的气息格格不入,身体已经衰败至极。四处搜寻了一圈,才发现一直住在隔壁的少年并没有按照时辰就寝,而是手中握着一壶酒瓶,眼神黯然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已经不再是第一次初次从功德池中所见到的样子,五年眨眼即过,伽罗眼中都闪过惊异的光,似乎守卫了对方五年之久,她却从未认真看过佛子的容貌。他手中的酒壶晃了几晃,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略略抬起了眼睛,这样的一个少年,神色沉稳的却像是一个成年的男子,默然片刻,他才说道:“卓玛?”
伽罗紧皱着眉,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壶,甚至伸出手拽着少年站了起来:“这个时候,只怕没有时间叫你慢慢喝酒赏月了。和硕汗王的人马已经从布达拉宫探听到消息,只怕是不久之后就要赶过来了。”
他的神色错愕,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半晌,才说道:“卓玛,你睡糊涂了不成。和硕汗王要赶到这里来,与我有什么关系?”停了一停,他又说道:“卓玛,我一直以为你还不会说话呢。你不知道我时时去你家里为父亲买酒,你的眼神从来都是看着天空的,也从不见你和任何人说过话。”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壶,听见里面有哗啦的水声,想必出来的时间不长,所以还剩了大半壶的青稞酒:“今天的月色这样好,如何,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你一起喝一杯呢?”
搭讪的话说得如此拙劣,实在不像是多年后面目端庄坐在软榻上的活佛。苏璎都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只是照着伽罗那样阴阳怪气的性格,恐怕不会吃这一套。
所以在看见伽罗的笑容时,苏璎以为自己想必是出现了幻觉才对。
伽罗白了他一眼,手腕上露出一串檀木佛珠来,乌黑色沉,一看便知道不是凡间之物。然而少年却没有闲情像苏璎那样观赏对方手腕上那串佛珠如何罕见,因为看似纤细的手腕一翻,一个用力便将少年狠狠拽到了自己身边。隐约似是听见有骏马长嘶了一声,对方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就已经翻身上马一路往漆黑夜色中狂奔而去。她握住手中的缰绳,低声说:“千万不要回头看,也不要跌下马去了。”
少年眸子里闪过一缕微光,然而不过是一瞬的时间,骏马已经开始狂奔起来,他的声线才变得正经起来,有些困惑的说道:“卓玛,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可能买得起一匹马,赶快回去,不然我们的父母都会担心的。”
马蹄声如波涛,她原本结成辫子的长发不知怎的竟然刹那之间便散了开来,过了片刻,她才漫不经心的开口说道:“你现在回去,只怕给你父母会带来更大的灾难。和硕汗王的手下如果找不到你,自然会往布达拉宫的方向一路追来。如果你回去了,只怕就要血溅当场了。”
景国地处高原,一年四季多半都是寒冷的季节,此刻纵马疾驰,原本应该呼啸的冷风竟然不见了踪影。像是有一层无形的结界阻隔了寒风,少年甚至能够清晰听见前面女子的呼吸声,这一刹,原本太多想要说的话竟然停了下来,他轻声说道:“布达拉宫,你的意思是,我会是这一世的转世灵童?”
伽罗没有回头,似乎是在想现在是不是该说出来的时候,然而既然和硕汗王既然已经开始行动,想必布达拉宫那边应该也开始行动了才对,一念及此,她这才默默的点了点头:“不错,五世其实早已经涅槃了,只不过第巴桑杰嘉措与和硕汗王不和已久,他唯一能够仰仗的就是五世的威名。所以才一直秘不发丧长达十年之久,如今汗王派人前来追杀你,只怕是知道了五世仁波切已经涅槃的消息,一心想要扶持自己的人继承六世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