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渊的意思便是,既然子言迟迟没有回来,他有责任要保护苏璎这段时间的安全。他原本也就云游四方没有约束,一路上看见了为恶的妖怪便铲除对方,也算是一种修行。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暂时离开魏国王都铂则,随便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让苏璎能够炼化那串凤眼菩提。
它究竟是不是佛陀留下来的东西已经无可考证了,但是当日阳信将此物连夜送来的时候,上面充沛的佛力让颐言头一次尖叫着离开了苏璎的房间。心中原本躁动的欲念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歇,蠢蠢欲动的邪魔彻底沉寂了下去。
原以为一切都出现了转机,但是不久之前,自己分明沉溺在了将夜的深渊回廊之中。
他并不害怕这串佛珠,苏璎此刻反倒有些忐忑不安,是不是炼化了佛珠,就一定能够将对方彻底的封印呢。
一路往南,便是殷国的地界了。几人并没有离开魏国的打算,魏国多山,他们的行程持续了半月之久,他们曾并肩看过许多次的日出于日落,寒鸦夜啼皓月当空,层叠的云朵犹如倒悬的井垒叠成倒置的宝塔。时光像是在呼吸间变得分外急促,眨眼即逝。
他们最后在一个荒僻的村落里定居下来,对外就说是出门省亲的一对夫妻。乡民淳朴,也就让他们租了房屋住了下来。
第一日晚上,兼渊还在考虑是否要去民户家买一些吃的过来。然而才推开房门,却闻见饭菜扑鼻的香味从厨房传来。白衣的女子笑着招呼他过来坐,颐言早已经一脸欢欣雀跃的坐在一旁。
他没料到对方竟然还会做菜,几样小菜色香味俱全,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动。因为是山野之间,所以只得点了一截短短的蜡烛,那样昏黄的灯光像是冬夜里的暗火,温暖得让人犹如是一种幻觉。
“你总是瞧着我看做什么?”苏璎的筷子一顿,有些疑惑的看着对方。
“没什么。”男子的唇角含着一缕淡淡的笑意,或许是这场景太让人觉得困惑,就像是他们不过是一对寻常的夫妻,粗茶淡饭,举案齐眉。然而,终究不过是幻想吧……他是日后宋家的继承人,她的体内寄居着邪魔,这样静好的时光,日后想起来,只会徒然让人失望吧。
一顿饭吃完,苏璎用银簪挑了挑烛火,一针一线的绣着什么,颐言兴趣盎然的凑过去,翻来覆去的还是不得其解,“你这是做什么?”
“一方手绢罢了。”苏璎笑了笑,凝神想着应该绣个什么花样,一抬眼却看见静坐在一旁的兼渊,忽然出声说道:“我为你绣几株青竹怎么样?”
他微微转过头来,神色中带着困惑,“我?你要为我绣手绢么?”
颐言眼中的笑意更深,然而这次聪明的选择了沉默不语,只是看着一向镇定自若的苏璎竟然尴尬起来,“我去隔壁王婶家买的针线,反正闲着也是无趣,这几日多亏你照顾,便想着不如绣一方手帕给你。若你不喜欢,我不绣了便是。”
兼渊似笑非笑的看着苏璎,一手托着腮不说话,苏璎被他看得发恼,转过头对颐言说道:“他既然不喜欢,我送给你可好。”
颐言还未说话,颐言自己反倒着急起来,“咦,我并没有说不要啊。只不过,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竹子。”
苏璎一怔,没有说话,只是唇角浮出了一缕笑意。记得在魏国初遇的时候,他出手制住了那匹狂暴的烈马,苏璎心口觉得发痛,一时间没瞧清楚,只记得那件白色的长衣上有挺拔的绿竹迎风而立,当下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件衣服,想必十分适合宋兼渊。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忽然想起将夜在黑暗深渊中与自己说的话,人内心黑暗的地方,不能与人言说之处,其实不一定都是恶的。
那么在这一刻,心头涌动不休的情绪,难道是她内心的“暗”么?!
兼渊已经前去歇着了,苏璎还是睡不着,原本合拢的双手陡然散开,一对石榴红的耳坠因为被注入了灵力,陡然间散发出了淡淡的幽光。那是怜儿的耳坠,如今寄居在耳坠中的人早已经轮回转世,那些执念也被苏璎修补身躯消耗殆尽,只剩下了这对在神力滋润下色如鲜血般的宝石。
绯红的光芒默默的照亮了小半个房间,苏璎举起那一方才刚刚绣出一点嫩绿的手帕。隔着那一点透亮的光芒,她的唇角牵起的笑意忽然间凝固起来。阳信此刻已经变成人形,撑着下巴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眼中满是狭促的笑意。
“我记得一开始的时候,我就一直夸奖宋公子德才兼备,你还嫌我多事。”颐言晃动着细长的双腿,一双深绿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现在知道我有多未卜先知了吧。”
苏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那样半吊子的法术,还敢到我面前来炫耀?”颐言眨了眨眼睛,把头靠在苏璎的肩膀,长及脚踝的白色头发犹如一把上好的蚕丝,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着。
“你明知道,我并不是来炫耀法术的。”颐言的脸埋在枕头上,闷闷的有些听不清楚,“你果然,是喜欢上了宋公子吧?”
“没有。”苏璎几乎是下意识的反驳,然而沉默了片刻,她忽然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或许……或许是邪魔影响了我。”
寄居在自己身体的妖魔,是不是也乘势在灵魂里种下了种子呢。一旦爱上了一个人,那么随之而来的,就会是患得患失的情绪。被感情所控制的苏璎,就会变成一个更容易受到引诱的人?
她怎么会爱人,她的爱,不过是对自身的怜悯和慈悲罢了。
那一方锦帕无声无息的覆盖在自己的面容上,苏璎微微皱起了眉,有些心烦意乱的抹去了耳环上的灵力。一瞬间,黑暗再次无声无息的袭来,她淡淡的说道:“早些睡吧,我明日还要出去一趟。”
颐言轻轻叹了口气,怎么会固执成这个样子呢?永远不会妥协的背后,苏璎,你究竟在害怕着什么?
女子第二天一早就进了这座偏僻山野的山巅,还未曾完全变亮的天空依旧浓如重墨,将夜的声音再一次从耳畔响起,依旧是那样不咸不淡的嘲讽,“真是荒谬,你以为这串东西就能封印我?”
“我现在已经寄居在你的身躯之中,即便力量变得衰微,但是想要甩掉我,恐怕不止是这串菩提子这么容易就能办到的哟。”对方的呼吸似乎就在自己颈后,带起微弱的气流吹拂着发丝。然而苏璎没有动,在这个时候,魔的力量其实应该是微弱的。
难道,真的就像是它所说的,时间越久,它在自己体内所能获取的力量就越多么?
察觉到了对方的疑惑,将夜的笑声越发猖獗,“没有用的,林灵素也好,逸辰也好……所有被附身的人都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是让我吞吃你们的灵魂,要么……就毁掉这具身躯,重重击溃我的元神。可是百年之后,当这个世界的邪念积累,我就会再一次重生。永生永世,与天地同寿。”
“真的值得么?”将夜似乎困惑起来,“你们这些人,一代又一代的豁出自己的性命将我封印。可是百年之后,我便有可能转世在任何人的心底。这样的付出,还真是愚蠢啊。”
握着菩提子佛珠的手陡然僵在半空,然而过了片刻,她轻轻笑了起来,“愚蠢么?那是因为,就像邪不能被消灭一样,善一样不会轻易的被吞噬啊。”
菩提佛珠再一次举了起来,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苏璎唇边的笑意渐渐散开,“如果邪魔在百年之后会在人心深处重生,那么一定也会有相应的人在这一刻同时扼住你的咽喉吧。”
斑驳的色彩从那串菩提子中逸散而出,仿佛古老的身躯里迸发出的耀眼灵魂,细碎的光芒犹如利剑一般无声无息的挥洒成雨,不过是刹那的时间,浑身沐浴在佛光中的女子从光芒中跌跌撞撞的走了出来,那串黯淡的菩提子手串静静的被她握在手中。
“你看,我不是赢了么?”苏璎微微笑了起来,然而就在下一刻,她的身躯一软,整个人跪倒在了地面上。
寂静无声的丛林中,一缕明媚的光芒从天际尽头一闪即逝,像是无数日光的一道,无声无息的停留在了女子的身前。
那是一柄绯红色的飞剑,穿着绯色长衣的女子皱着眉,小心翼翼的靠了过来。方才花蔷剑抖动得厉害,自己才不得不从云端来到这一片地方察看。原以为是什么妖怪之辈,没想到却看见白衣的苏璎在自己眼前昏了过去。
“喂,你怎么样了?”伸手推了推眼前昏迷不醒的女子,墨蝶眼中露出一瞬的不耐烦。这个人……既然身子不好,就不要到处乱跑,只怕是故意相叫表哥担心吧。
表哥……墨蝶的眼神一怔,自己一路跟着表哥留下的印记才跟到这里来,怎么会在此地遇见苏璎,难道表哥之所以没有才横城等着自己,就是因为她?
原本还想将对方扛起的花蔷手势陡然一停,她的手颤颤巍巍的靠近对方的手腕,一向警觉的女子竟然毫无反应,任凭对方将自己的命门制在手中。果然……墨蝶心底闪过一缕暗喜,难怪会无缘无故在昏迷在这里,对方身体的妖气此刻竟然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墨蝶深吸了一口气,毅然咬破自己的食指,殷红的血液一滴滴溅落在女子的手腕上,随着喃喃念诵的咒语,血液像是无形的水滴一般悄无声息的融化在了对方的皮肤上。那是宋氏一族的密咒,用自身的鲜血做为媒介,在妖怪的手腕或者心口上画出封印的符咒,对方的灵力便会一直被这个符咒所封印。
不远处,高耸的陡峭山崖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一动不动的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一袭白色的身影转瞬即逝,犹如划过天际的破碎流星,迅速被黑暗吞噬了进去。
墨蝶浑身颤抖的看着跌进山崖的深渊,随即头也不回的趋势花蔷剑离开了此地。被封印了法力,无论多厉害的妖怪也变的和寻常人类没什么两样了。更何况……她的身体那样虚弱,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应该连一具完整的骨骸都不会留下。
天色渐渐变的明亮,睁开眼睛的刹那,苏璎的神智有些恍惚。仿佛日头才刚刚升起,而自己明明用凤眼菩提压制住了邪魔,为什么那一刻,自己反而会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反噬,整个人竟然无知无觉的昏了过去。
有一层薄薄的被子覆在自己身上,手足依旧酸软,然而好歹有了一些力气。左右看了看,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简陋却也整齐的屋子。茶壶上的水还有袅袅的热气,然而空荡荡的室内却只有自己一人,看来那人应该也是刚出去不久。
正想撑起身子来,没想到浑身上下竟然使不出一丝力气。体内衰微的妖力竟然像是枯竭的河床,这具身躯……苏璎一怔,伸手轻轻对着茶杯一晃,那茶壶晃了一晃,却终究没有像是预料中的那样稳稳飞到自己掌中。
难道菩提佛珠,竟然彻底封锁了自己的妖力?
苏璎正在胡思乱想中,却听见吱呀一声,那扇并未合拢的柴门已经被人悄然推开。苏璎皱了皱眉,试图坐起身子,没想到门外的人到比她还要紧张,连忙凑上起来按住苏璎的肩头:“呀,你现在可动不得。哥哥说你是摔到了骨头,得好生休息才对。”
推门走进来的是个和苏璎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女,应该是个猎户女子,一身短装,浓眉大眼,那双明亮的眼睛倒和虎豹豺狼般,明晃晃的,带着山野中的野性。
她又笑了笑,脸上两个酒窝十分明显:“外头熬了粥,我去替你盛一碗来。”不等苏璎开口,她已经欢天喜地的跑了出去。不多久,她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女子将粥碗递给苏璎,又热切的问道:“你现在好些了么?”
“是你救了我?”苏璎轻轻咳了一声,白粥煮的软烂,吃起来还有一种山果的清甜,滋味十分奇特。然而到底觉得心急,片刻后还是追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子挠了挠头,“是我哥哥将你从河边底下带回来的,嗯……这里是魏国的符楼山。”
“符楼山,河边……”苏璎喃喃的念了几遍,却还是对这个地名毫无熟悉之感。但是幸好还在魏国之内,终究不算走的太远。
“多谢你们。”苏璎微微颔首,向女子以示谢意。蓦地,唇角的笑意陡然一僵,苏璎迅速的用手掩住自己半张面孔,轻轻咳嗽起来。对方立刻站起身,想必是要倒水给她。
在她的背后,苏璎的眼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然而女子转身的刹那,她漆黑的瞳孔内瞬间恢复了镇定。
“没关系的,不过你也真是走运,竟然被激流冲到了岸上来。如果不是我哥哥恰巧那天去集市上出售兽皮路过蒸阳江,不然荒山野岭的,只怕就算是冲到岸上来,恐怕你也是凶多吉少了。”少女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然而小小的虎牙十分可爱,苏璎不便出言打断,便由得对方细细说起一些琐事了。
她叫栊碧,有一个哥哥叫栊结。两个人无父无母,自幼便是在山野之中长大。依靠捕获猎物来换取一些生活中的必备品,幸好符楼山绵延不绝,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野禽,也够这兄妹二人聊以糊口了。
生活这样清苦,难得的却是两人怡然自乐,心地依旧善良。否则栊结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救助一个陌生女子,让原本清苦的生活陡然变得困顿起来,所以一清早拢结便出门打猎去了。苏璎心底有些愧疚,她百年来过的生活从未有艰苦一说,此刻竟然成了别人的负累,难免心生歉意。
刚才看见的异状,或许只是一种罕见的疾病吧。毕竟民间盛传有早衰之说,如此一看,说不定是自己太唐突了。
“姐姐,那你是从哪里来的?”栊碧好奇的问道,从哥哥将这个女子抱回来的那一刻,她就猜出对方或许是哪一家的千金小姐吧。
苏璎一怔,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昏迷的时候,因为菩提佛珠净化妖物的关系,所以并没有让颐言尾随而来。那么为何自己昏迷的时候,会意外的出现的在魏国的符楼山,这个地方,离魏国王都又有多远?
“阿碧,符楼山离魏国王都有多久的路程?”女子没有回话,只是淡淡的问道。
“大概七八天吧。”拢碧想了想,她并没有离开过此地,去的最远的地方便是山外的一个集镇。魏国王都,这个地方还是从过路的商旅口中听说的地名。苏璎蹙眉,看来此地离自己跌落山崖的地方应该不远,或许悬崖底下便是奔腾的江水,河流相同,自己才会被水流冲到蒸阳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