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章(1 / 1)

红尘一只妖 沈淮安 2623 字 8个月前

阳信小心翼翼的捧起沈康垂下的面孔,悄然凑近对方紧闭的双唇,在他的唇角留下一个冰冷的吻。他依然英俊得犹如活着的时候,有笔挺的鼻梁和一双剑眉,阳信一怔,喃喃的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便喜欢上你了?”

你是和尚还是杀手,又有什么关系呢。沈康,你总说我喜欢你,并不懂得你的全部。我只是爱慕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像是一个一直被宠溺的公主,有一日忽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便一定会大发雷霆。

可是……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我都是得不到的啊。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喜欢你,仅仅就是那么纯粹的,喜欢呢?

她摘下自己发髻上的一枚银簪,那上面的花样普通,然而一看便知道戴了许多年,触手温润,连上面镂刻的花纹都已经变得模糊了。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东西,她说有朝一日我嫁了人,便要夫君为我挽起三千发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母后,原来阳信从始至终,都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等到那一群护卫赶来的时候,阳信已经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在她的身后,依稀并派躺着两具尸体。一群影卫面面相觑,其中的领头人低声说道:“公主殿下,卑职来迟。”

“来迟了么……”阳信低笑,她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然而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一丝情绪也没有,“你们去将后头的那两个人埋了吧,记得……合葬在一起。”

“属下遵旨。”一行人齐声应道,走得近了,那领头的人面色陡然一变,在那男人的手上,分明握着一根古拙的银簪,那是从前魏后用过的东西,怎么会……

看着华服的女子如一只即将死去的蝴蝶般踉跄而去,苏璎陡然间明白过来,原来阳信当初说要一个答案,她要的当真就只是一个答案而已,尽管……这样的残忍。这是她曾经的回忆,只要愿意,她大可凭这些回忆改变许多东西。

也许只要她插手,沈康就做不了玄礼,月希也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大内高手杀掉,或者干脆铲平了风雨楼……她有许多中法子,就算没有一个办法能保证沈康在没有月希,或者不是面对如此艰难的处境之下,一定会对阳信动情。但是,只要有一丝希望,未尝不能一试。

然而,她竟然忍下来,竟然,也能忍得下来!阳信宁肯寄居在身躯中冷眼旁观,将年少的痴心错付的痛苦再挨一遍,她也不肯改变任何东西,甚至不愿让沈康试着爱上自己。

对不起……这些年来所有的哀恸与悲凉,原来在那个男人心中,他不过是对不起她,却从来没有,哪怕一丁点的爱过自己。

阳信或许会成为一个气质端雅高贵的公主,因为她的心已经死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无喜无悲呢?如果真的能做到,那这个人也就已经不再是人了。但是苏璎想,阳信也许会成为一个王室所期许的公主,但是,她却再也做不回曾经的阳信了。

这世上许多东西,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哪怕站在权位的巅峰,魏王也留不住病重的王后。哪怕万千宠爱金枝玉叶,为人卑贱到了这种地步,沈康依旧不会爱上阳信。可是,他当真一点动心也没有么?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或许是动心过的吧,或许就如沈康临死前说的那样,不过只得一句抱歉罢了。

那么,从这场梦里醒来之后,她又该何以自处呢?苏璎微微叹了口气,她会不会后悔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最后却得到如此残忍的答案。十年的期许,最终在这一刻幻灭成云烟。但是苏璎私心里想,如果不去问便好了,不去问,那么她就永远可以怀着那样的幻想活下去。一生一世,纵然遗憾,但终究不致绝望。

第二天,再见到阳信的时候,她似乎和昨日没有任何分别。那一日天空蓝得几近透明,淡淡的云层在天空无拘无束的飘荡着。阳信镇定自若的再次派人请来左相与钟震鸿,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王宫。

宫门口,他的长兄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一群人。车帘被人微微卷起,露出阳信半张不动声色的面孔,“哥哥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骑在马上的长兄森然一笑,“这句话应该是哥哥问你才对吧,前几日你受惊在长乐宫修养,此刻却与左相与钟将军一同入宫,恐怕于礼法不合吧?”

“哥哥在说什么,阳信怎么听不明白?”她微微探出身来,一双眼睛似琉璃一般清透明亮,“两位大臣都是朝中肱骨,阳信为父王遍访名医,终于有人毛遂自荐可治好父王,哥哥莫非是想要阻挠不成?”

她明知自己的父亲天命不享,却依旧淡然说出这句话,唯一的目的便是想要震慑住自己的这个兄长。诚如苏璎所说,生死有命,一切都有定数。比起父王整日昏迷不醒的躺在寝宫,任凭魏国陷入内斗党争,不如争这一线机会,只要苏璎能够让父亲清新过来,凭借王谕选定了继承人,那么其余的人再有动作,就全都成了谋逆之徒,举国诛之。

“是么?”长兄目露疑惑,“不知道是哪一位杏林高手,可否一见。”

“殿下谬赞了。”原来那马车内还坐了另一个人,志峰最初还以为是小环坐在里头,此刻听见对方出声,才发觉原来是个陌生的女子。

大王子志峰一见苏璎,心底已经生出了轻视之心,冷笑道:“妹妹,你既然有病在身,自己在长乐宫好好将养便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人,你又何须理会,你身为一国公主,竟然将这些江湖草民带给父王诊病,实在是糊涂!”

“王兄怎么知道信阳带来的人是江湖草莽之辈呢,与其招贴皇榜做无用之功,还不如试试看本宫千辛万苦才亲进宫中的医者呢。”信阳掩面笑了起来,她今日特意换了朝服,一身明黄锦绣刺金凤穿牡丹长裙曳地而来,敷在眼角的胭脂犹如孔雀的尾羽散开,说不出的凌厉肃杀。

她已脱胎换骨,不再是从前那个沉溺与过去的长公主。

“王兄,若是耽误父王的医治,这个责任,谁担当得起?”信阳懒得再虚与委蛇,冷声说道。

“你……”被自己的妹妹呵斥,志峰心底自然不好受,只是如今瞧着她气势汹汹而来,后面还跟着左丞相与镇远大将钟将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自己与二弟千方百计想要争取这两位的支持,但偏偏这两位一个是两朝老臣算盘打得比谁都精,还有一个是父王亲手提拔起来的,虽然手握兵权,却十足愚忠!

“是么?”恨恨的忍下一口气,志峰将目光转向苏璎一行人,若有所思的说道“姑娘年纪轻轻,当真有如此医术?”

“妾身不敢自夸,就算华佗再世,诊治病情也要望闻问切,总要先见过魏王,妾身才能对症下药才是。”苏璎微微一笑,不卑不亢的回答。

“看来姑娘倒是颇有信心,只不过……”源峰自然不会轻易让步,其实他私心想要父王好起来,却也不想让他好起来。三弟几年前便不见了人影,想必是已经不在魏国境内了。他要做个逍遥浪子浪迹江湖,与弟媳做一对神仙眷侣,作为兄长的当然乐意成全。

既然三弟不在,那么自己作为嫡长子继位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也正是因为嫡长子的身份,所以自己才能笼络到如此之多的朝臣。父王如果不信,自己继位的可能性有五成,但是如果父王醒了,那么连这五成的机会可就都没了。但是能够得到父王谕旨,那就是名正言顺的登基,意义可就远胜于自己发动兵变战争了。

“只不过如果姑娘没有这个本事,到时候又当如何呢?”源峰话锋一转,笑着说道:“信阳,这可是你一力举荐来的人。你如果坚持,我自然不会驳了你的面子,也省的叫你说我耽误了父王的医治。可是父王身份何等尊荣,一旦有个好歹,又有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王兄,我既然敢带人进来,自然便是相信苏姑娘有这个能力。如果拖延了父王的治疗,信阳愿意一力承当这个责任!”信阳回过头对镇远将军和左相行了一礼,“两位都是朝中肱骨之臣,也可一并作证。”

“公主言重了。”两人口称不敢,连忙抱拳回礼,然而两个人对视一眼,却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担忧。魏王的病朝中上下皆心知肚明,几乎人人都知道魏王为什么会患上如此重病,连服用了蜃珠都毫无用处,这也是为什么太医院首座都宁可告老还乡也不愿再继续为王座效力了。

那种病,日积月累,如何还有回天之术?公主将希望寄托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身上,当真可靠么?如果她有负公主所托,那么,接下来的棋,又该怎么走?

“那么,一切就都拜托了。”信阳对苏璎颔首,眼中却丝毫不露情绪。苏璎心下慨然,魏王这几个子嗣之中,真正有王气的,反而不是那几个儿子,而是眼前这位严妆的长公主殿下。

她有识人用人的眼光与气魄,同时心怀天下,不会因为穷奢极欲而将魏国推倒万劫不复的地步。

源峰说既然信阳与镇远将军和左相都难得入宫,不如就请简单布置一场家宴,几个人一同吃个便饭吧。他这样的口吻,自然便是将自己当主人看待了。然而魏王病重,两位王子都在宫中侍疾,王后死去多年,源峰自诩为主,倒也挑不到错处。

“的确,左相与钟将军陪着信阳入宫,车马劳顿想必也是辛苦了。”信阳淡然一笑,一边吩咐身边的内侍说道:“二王兄呢?也请他一起来吧。”

信阳不欲源峰一人气焰嚣张,然而此刻却也不是为了这种小事和他翻脸的时刻,所以干脆也派人去请二王兄源鸿一起宴饮,这两个人一向针尖对麦芒,便由得他们两个争去吧。

当下便有内侍前去传信,也有宫女引着苏璎往王宫深处走去,兼渊心念一动,正想跟着一起去,然而却看见苏璎微不可觉的摇了摇头,欲抬的脚步一顿,纵然满怀忧色,还是看着苏璎被宫人带走了。

那宫女将苏璎领到魏王所居的宫室之外,这才层层通报了过去,“长公主为王上请来了医者,还不快快开门?”

伺候在侧的青衣内监垂着双臂,一听那女官吩咐,立刻侧开身让苏璎进去。两人高的大门被合力推开,空气中一股浓重药味顿时扑鼻而来,随侍的女官们噤若寒蝉的伺候在一旁,生怕轮到自己当值的时候魏王病逝,说不定新主子怪罪起来,便是要阖宫的宫人殉葬了。

“咳咳……”层层垂落的帷幕中,依稀听见老者的咳嗽声。苏璎皱眉,那一声声的重咳浑浊无力,倒像是胸腔内荡起的空空回音,这具躯体,只怕真的是已经走到尽头了吧。

苏璎的脚步很轻,宫女们知道她是长公主请来的女医者,只得低眉敛目的站在一旁,也由得她往床榻边走去,其中一个想必是伺候魏王的女官首领,一见苏璎来了,便低声说道:“王上,阳信公主派了人来为您看病。”

帷幕中没有回应,似乎对方根本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女官眉间的忧虑越发重了几分,她对苏璎微微施了一礼,深吸一口气道:“王上的病,如今却是越发重了。”

白衣的女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神色不像是个医者,倒有几分说不出的怅然,“我知道了,姑姑放心,苏璎必当尽力而为。”

然而她的话音方落,层层纱帐内的老者竟然试图坐起身子,一连串的咳嗽声惊破了宫室中死一般的寂静,女官肩头一震,连忙回身掀开薄纱用玉钩拢住,随着素白的锦缎一分分收拢,床榻上的人也显出了真容。

病榻中的男人倒没有苏璎想象中的衰老,反倒依稀还有几分年轻时候的样子。已经显出衰老模样的皮肉早就松离,不过才年过六旬的男子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明眼人只怕都看得出来,若非靠着人参雪莲各色药物吊着一口气,只怕是早就撒手人寰而去了。

苏璎看着层层陷入明黄绸缎中的男子微不可觉的叹了口气,反倒是魏王浑浊的眼神陡然一亮,似是从喉咙里强行挤出来了两个字,“苏……苏璎?”

伺候在旁的女官一惊,不知道为什么久居深宫的王者会认识眼前从未露面的女医者,然而毕竟在宫闱之中伺候君王,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此刻更是乖觉的说道:“苏姑娘为王上看诊,那么奴婢等就在外面恭候,免得打扰姑娘了。”

苏璎看了对方一眼,微微一笑,“劳烦姑姑了,这样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等一众宫女悉数鱼贯而出之后,魏王这才颤巍巍的抬起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颐言的眼中也不禁露出几分不忍的神色,当年英气勃发指点江山的男子,谁能料到今日竟然会病成这个样子。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间一场醉。当年提剑扫平战乱的铁血君主,眼睁睁看着白骨堆积如山寒鸦夜啼,安坐王座数十年,他当真觉得安稳么?

白衣的女子伸手按住对方的额头,一股股灵力持续输入男子的体内,眼中原本弥漫的死灰色渐渐散开,那双眼睛终于有了几分神采,仿佛被那股灵力一激,饱经病痛折磨的魏王终于有了力气,竟然强撑着半坐了起来。

“苏璎……我没想到,竟然还有能再见到你这一日。”魏王微微的咳嗽起来,但气色却比方才好了许多。

“你身体怎么会虚弱成这个样子?”女子蹙眉,当年魏国内乱,王氏纷争不断,手持兵符的刘将军也蠢蠢欲动,还是他当年自动请缨清除叛逆,最后又以铁血手段铲除了余孽,一举为自己争来了储君的地位。

这样一个半生戎马励精图治的君主,身体到晚年竟被掏空成了这样!

“咳咳……我是,我是自作自受。”虚弱的王者忽然笑了起来,那笑意像是跌坠到地面的秋叶,连半分愉悦都看不见,“这些年来我服食金丹,妄图延长寿命,逆转天地运转。呵,这世上,果然没有长生不老之药,那些丹药不过是让我一日一日的衰败下去,别无用处!”

“荒谬……”颐言终于忍不住嗤笑起来,这些凡间的君主想的永远是如此可笑的东西,长生不老,政权永固,千秋万代?真是荒谬啊,天理循环,谁又能独立六道之外,手握如此之多的奢念?

魏王苦笑道:“你们……是不会明白的。我知道妖类最终有一天也会死去,但只要避过雷劫,便又是五百年寿命。而凡人,凡人这一生,在你们眼中短的也便和蜉蝣般毫无两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