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信笑了笑,对待这位三朝老臣颇为客气,“左相不必多虑,苏璎姑娘如无十分把握,必然也不会撕下皇榜亲自来找本宫。”
“若能如此,自然是最好。”左相颔首,“不过……长公主殿下还请早作准备,朝中群臣如今仍持观望之态,如果长公主殿下能有王上的王谕,自然明正言顺,再好没有。”
“宰相至今还是认为本宫会继承大统?”阳信笑了笑,然而那笑意却十分寂寥,并没有热衷权位的欲望。
“微臣虽然是个文官,却也知道什么叫做不打无准备之仗。”年迈的宰相有他自己的生存之道,三言两语表明心迹,面上却丝毫不露情绪,理了理衣冠,宰相说自己借公主府中的书房一用,好写几封书信给自己的得意门生,以便谋划大事。
苏璎瞧了那钟将军一眼,对方似乎没有即刻起身离去的意思,阳信也只是不动声色的坐在那儿。此时此刻,若再无一点眼力见,只怕就白活了这几百年了。她与兼渊对视一眼,两人原本维持着的端然面孔都浮现了一缕笑意,苏璎开口说道:“妾身出去准备几味药材,稍后再来与公主禀告详情。”
一屋子人刹那间走的干干净净,只留下屋内两个木偶一般的人互相对视。过了片刻,阳信才微微一笑,她的确是个极美丽的女子,那一点笑意就像是暗夜中点亮的萤火,照的那张白玉般的面孔都有光芒在流转。
阳信挑眉,看着钟震鸿说道:“一别多年,钟哥哥如今也变成守家卫国的大将军了。”
他原本面孔安然,此刻闻声才恭敬的行了行礼,“公主谬赞,当初少不更事才乱了尊卑。公主是万金之躯,这声哥哥,微臣愧不敢当。”
她浓如蝶翼的睫毛微微一颤,脸上端庄的神色终于松松卸了下来,“何必这样见外呢,震鸿,我总以为我们当年的交情从未改变。”
震鸿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殿下,家父几日前是否和你说过些什么?”
他不愿再谈过去,那些年,一腔爱慕终究是辜负了,今时今日,又何必还要再提起呢?
苏璎站起身,面上也露出几分疲倦,既然彼此都已将过去当做过去,那么,是她莽撞了。然而男子忽然开口问起,倒叫她有些始料未及,半晌才淡淡说道:“端侯不过是希望我能够与你成婚罢了……”
“什么?!”再顾不得尊卑有别,那一声惊呼竟然截断了公主的话,震鸿原本竭力维持平静的面孔瞬间扭曲,“父亲糊涂了,还请公主不要怪罪。”
“自然不会。”阳信迎着黄昏的光线,那张脸瞬时便被黑暗吞噬了大半,只剩半边轮廓深邃沉静,“当年的事,本来便是我的错。无缘无故说要取消婚约,你之后便离开王都弃笔从戎,我们便再也没有联系。一晃十年,你好不容易能回到王都,如何还好叫你们家再娶我过门呢?”
当年她悔婚不嫁,甚至在自己父王面前用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喉咙,她不肯嫁人,不肯嫁给钟震鸿,也不肯嫁给任何人,宁可一个人孤独终老。魏王无奈,只得大肆修葺她在宫外的私宅,甚至赐名永乐宫!可是这样的尊荣,说透了,究竟又有什么用处呢?
七国之内风俗各有不同,殷国女子为尊,出嫁时日也稍稍晚一些。然而天下之大,七国分裂,又何曾有一个公主如她一般迟迟不嫁,寻常女子十六岁便已为人母,她却拖延了十年,即便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即将凋谢,也丝毫没有嫁人的打算。
一个女人,无论是怎样尊贵的身份,如果迟迟没有嫁人,终究是要让外头说闲话的。魏国国中传得已经纷纷扬扬,说是公主本来便有一个心上人,只是那人死了,伤心之下便再不愿嫁人了。这原本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前头一两年还为阳信积累了不少民心。人们一提起这位美貌善良的公主便想起她早逝的心上人,越发对她疼惜起来。
可惜时日一长,就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这个故事了。那个心上人究竟是谁,若是死了又埋在何处,更何况,都已经过去了十年,谁会为了一个人当真苦守十年之久,更何况她还是个公主,魏国不知道多少年轻俊杰想要凤台选婿,到时荣华富贵便真是唾手可得了。因为不可得,流言蜚语便如狂风暴雨般的在魏国上下流传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不是不寂寥的。父王当初心中愧疚,干脆撒手不管她的婚事,她获得了许多公主连想都不敢想的自由。天下之大,她大可以再挑一个俊美风流的郎君,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或许也会有儿女成群,一生荣华富贵,但是,那个人如若不是玄礼,又有什么意思呢?
震鸿来见她的那一日,外头正巧起风。阳信就这么呆呆的坐在长廊畔看着那一方被割裂的天空,眼神空寂得让人害怕。他原本急促的脚步陡然停了下来,又气又急的焦灼也慢慢被驱散,小环不敢拦他,便由得他一个人慢慢走近了。
阳信的眼睫微微一颤,看了他一眼,便又默不作声的将脸转了回去。
“你……你这是何苦?”震鸿的声音隐隐有些发颤,他那个时候那样纯真,不像是别的贵家子弟留恋烟花场所。他的心中,爱慕着的女子永远只有阳信长公主一个人。
震鸿的父亲曾与魏王并肩征伐,可谓是真正的刎颈之交。威望登基,他的父亲立刻上奏章请辞,只称自己戎马半生,但求安享富贵安逸。不过是害怕君王登基,立刻翻脸罢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的父亲是个聪明人。
果然,魏王面子上挽留了几番,见对方意志坚决,便封了他父亲做平侯。荣华富贵,安乐一生,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自幼便在宫中出入,魏后是个温柔的人,从前与平侯的妻子也是旧识,因此格外照顾震鸿。到后来两家干脆结了亲事,便将魏后的长女许给了震鸿。
震鸿第一次见到阳信的时候,并没有认出自己这便是自己将来的未婚妻。那时候阳信不过六七岁大小,已经学会在秋千架上玩出好几种花样。那一日杏花天影,她站在秋千上将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洒向四周,震鸿站在一侧呆呆的望着,心底欢喜得不得了。有些事情,原本就是来的这样毫无理由。
从前的震鸿,却算不上是一个好的玩伴。阳信外表看上去柔弱,其实骨子里却很有自己的意见。震鸿不敢反驳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从小唯唯诺诺的。未必是因为害怕她公主的身份,却是因为爱她,所以才变得恐惧。即便是多年后,他变得英俊坚毅,王都里不知多少女子想要嫁给他,他心底也依旧怕着阳信。
他父亲是个武将,他自己也是个武将。兵书读得再多,却总不能明白一个女子闲来吟诵思帝乡,究竟是怎样的惆怅情怀与哀切心思。因为爱恋,才会觉得自己处处都配不上那一个人。
阳信没有说话,她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一方不再湛蓝的天空。震鸿忽然震颤起来,他知道坊间的传闻果然没有错,阳信长公主,有了一个自己爱慕的人。可是因为身份悬殊,又因为和平侯的儿子有了婚约,所以才不能嫁给自己爱的人。干脆以死相逼,宁愿终身不嫁。
这样荒谬的传闻,一开始他自然是不信的。阳信不是这样的人,如果她真的爱上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放弃的。更别说这可笑的身份与婚约了,能够约束阳信的,永远都只有她自己。可是今时今日见到她的刹那,震鸿终于醒悟过来,她的确是爱上了别人。
她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自己。
自那以后,震鸿便自请前去边疆为兵,一步一步,竟然走到了今天的位子。
“嗯?”阳信挑眉,唇角有有一缕浅浅的笑意,“你不必担心,平侯说过,如果我不愿意下嫁,但求赏给你们家一个恩宠,让我亲自为你挑选一个妻子,也算是给钟家一份恩典。”
姜果然是老的辣,平侯不愿意自己的儿子一生苦等公主。既然千金贵女不愿意下嫁钟家,那么就干脆让她亲自为自己的儿子指婚,断了他的念想。这样一来,便也算是皆大欢喜了吧。
“公主答应了么?”震鸿默然,反问道。
苏璎似乎有些诧然,过了片刻,这才缓缓点了点头,“自然,平侯原本便是我的长辈,更何况你这样的年纪,原本也该有以为贤内助帮忙料理家事了。日后有了孩子,平侯想必更是十分开心,成人之美,本宫何乐不为?”
他怔怔看着她,斜斜一道浓眉皱着,眼中却看不出丝毫的喜悦。
阳信也不说话,任凭她就这么看着自己。有些东西,她并不是不明白的。只是就算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震鸿喜欢自己这么些年,她并非是铁石心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是每每午夜梦回,她都想起那一日初见玄礼的样子,他闭目合什的跪坐在大日如来像前,满头青丝铺在脑后,一张脸英俊得犹如精致的石像一般。
哪怕日后他转身离去,哪怕他从未开口说过爱过自己。但那一刻他临死之前,低声说道,阿信,是我对不起你。她的心从此开始沉沦,一生一世,再也不可能爱上别人。
如果能够为震鸿指婚,真的,何乐不为呢?这是个皆大欢喜的事情,可恨从前却一直没想到解决的办法。平侯既然冒了万死之罪说出那样一番话,她断断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震鸿低下头,声音听不出息怒,但瞧那样子,却怎么也不像是欢心喜悦的,“微臣多谢公主殿下一番好意,可是臣心底已经有了一个女子,只怕要让公主失望了。”
阳信侧过头,落日下的面孔分外清秀,她抿了抿唇,唇角牵起一缕如风般易碎的笑意:“原来钟哥哥已经有喜欢的人么,倒叫平侯担心了那样久。你既然有两情相悦的女子,本宫自然不会乱点鸳鸯谱,你喜欢谁,让本宫为你去说媒可好?”
他抬起头,冷冷一笑:“公主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她平静的面容终于变色,眉头紧蹙,却迟迟不再出声。震鸿忽然站起身来,转身便走,然而到了门槛,脚步顿一顿,“阿信,你到底还要苦守到什么时候?当真要耗尽了一辈子的时光,你才觉得快乐么。又或者,是不是有朝一日我也战死在了沙场,你才会忽而记得一点我的好来?”
“是否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明白我的心意,这世上,也是有一个人肯为你去死的。”
阳信一震,下意识的反驳道:“我没有……”然而,那个人影却已经消失在了门外。她怔怔的望着对方饮过的半盏茶杯,眼中忽然有朦胧的一层水汽。门外依稀有轻轻的脚步声,却是素衣的女子眼神悲悯的望着她。
“公主,这个时候醒悟,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苏璎垂着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姑娘,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不值得。”她终于忍不住泪落如雨,原本压抑的抽泣声仿佛忽然失去了控制,好似一场倾盆的大雨,刹那间被洗去了那个女子原本镇定的妆容。
“为何你们人人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女子微微蹙起眉,眸子里也有淡淡的疑惑,“值与不值,旁人如何知晓。这是如人饮水的事,若豁出去了,自然百无禁忌,但求问心无愧。只是公主殿下,你切记要想清楚,如果你仍执意进入梦中索求答案,那么从此以后,你便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了。你的爱情,将和那段回忆一起,永远被封锁在内心深处。”
“是么。”阳信以手掩面,一双通红的眼睛呆呆的看着自己手心错杂的纹路,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她已然恢复了镇定,这样强迫自己,又有什么乐趣呢?连哭和笑,都是一样难事。
“多谢苏姑娘提醒。”她露出疲倦神色,整个人都似瘫倒在座椅之中,“今夜午时,我会派怜儿再来请姑娘。”
她心意已决,旁人已是多说无益。
在这个晚上,苏璎和兼渊再次进入了由蜃怪构造出来的幻境之中。一切的缘起与缘灭,其实都是这样寻常的事。然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苏璎都始终记得那个雷鸣雨夜,一辆马车狂奔在茫茫的荒野之中,她终于明白,为何阳信始终坚持着她年少时爱恋的幻影。
就如饮过琥珀甘露,那些铭记内心的回忆被无限的放大与壮阔,让人再也不甘心靠粗茶过日。
沈康离开的那个夜晚,忽然间风雨渐急。
他并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在离开阳信的私宅之后,就已经下定决心非要救出月希不可。他与她那样的情分,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看着她死的道理。第二日休整了一夜,他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杀意。
他果然单枪匹马的去了城外十里亭,那是一处幽深难行的峡谷。在山谷之间,掩映在扶疏花木中的风雨楼占地极广,似乎是哪位富户人家修筑的别院一般。然而沈康知道,那里面是怎样一个活生生的修罗地狱。
他假意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诈称里面是凤眼菩提子佛珠。风雨楼的楼主不疑有它,因为算准了沈康绝不会背弃月希,所以才毫无设防的打开了那个盒子,微微开启一条细缝的时候对方就已经察觉出了异常,就在一晃神之间,沈康怀中的匕首已经无声无息的刺向了男子的咽喉。戴着银色面具的楼主避而不及,干脆伸手挡住那致命的一刀,宁肯断掉一只手也要抢得先机。
风雨楼主闪身急避,十数个黑衣人立刻手持武器将他围在了中间。
苏璎见过许许多多杀人的场景,人类贪婪与欲望的极致,不外是屠戮另一个人的生命来满足自己所需。然而,她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用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森冷的刀光映着黑衣人恐惧的目光,每一此挥动都带走一条人命。他这次,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所以动起手来毫不惜命,连同为杀手的其余几个人都露了怯意。
凌厉的刀风几乎撕裂空气,然而沈康却已经不如最开始的仪态安然。苏璎悄然说道:“他胜算委实不高。”
兼渊微微皱眉,半晌后才笑道:“你再看看。”
苏璎将目光再次投回战局的时候,却发现局势已经出现了巨大的逆转:风雨楼主的右臂果然被匕首割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但是由着那一挡的机会,右脚狠狠的踢在了跪伏在地的沈康胸口。然而楼主并没有得意多久,他忘记了一件事,沈康其实是个杀手,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