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颐言一反常态的沉默着,她总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苏璎的身躯已经带着说不出的腐朽和溃败,或许这一次的降魔……真的带给了她太多的负担和伤害。更何况,如果没有人类的执念和爱恨,不能得到元气的苏璎,身体只会日复一日的崩溃下去,毫无转机的可能。
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赶了几日的路,让人奇怪的是,无论是龙虎山还是宋家,谁都没有派人来阻截她们。仿佛就当着只是一辆普通的马车,一路顺利的出了青勉王都。
横城已经是楚魏的交接之处了,然而因为地理环境优越的缘故,不同于多数国家交壤的土地多半贫瘠荒凉,这座位于中原地带的城市依仗山水之利,竟然繁华得叫人瞠目结舌。
“呀,姑娘是要打尖还是吃饭呢?”马车才刚刚停稳,就有乖巧的店小二迎了出来,一见掀开帘幕的是个女客,立刻乐呵呵的问道。楚国民风开放,偶有女客孤身出行也并非罕见之事,然而在看清苏璎的面孔之后,一向识人无数的店伙计也不禁呆了呆。
天气已经由寒转热,暮春寥落的冷意早已经被夏日的日光驱散了大半,然而此刻看到苏璎如冰雪般的面孔,竟然有盛夏时饮了一口井水般的凉爽感。
“要几样素淡的小菜,不用荤腥,如果有酒的话,就上一壶来便是。”
“好,姑娘这边来。”店小二殷勤的引着苏璎和颐言两个人往楼上走去,想必也是看出来两个人不是寻常的旅客,径直便带去了楼上的雅座。的确,比起大堂里喧闹得景象,二楼不过的桌椅都显然经过精心布置,寥寥十几桌,相隔甚远。
挟了一筷子的笋丝,颐言有些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的风景,然而眼神一错,却看见数匹骏马一路飞驰而来,领头的是个青衣官服的男子,面容俊朗,不只是看到了什么,颐言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
“真是有趣……你瞧那人……”
“多嘴。”苏璎的目光略略扫过窗外的男子,自然也看出了不妥,然而只是淡淡的收回视线,制止了颐言叽叽喳喳说个不休的势头。
颐言却不肯罢休,那人身上分明沾染过不属于凡人的气息,说不定又有一段秘闻可说,那么只要蛊惑了这个男人,苏璎身上的伤想必又会好上几分,招手唤来店伙计,果真是精乖的人,一来便乐呵呵的哈腰:“小姑娘你想知道些什么?”
颐言扑哧笑出声来,初来乍到想要知道当地的趣闻隐秘,果然最直接的不过是问店伙计了,“方才走过去的那人,年纪轻轻的便能身着绯色官袍?”
那是楚国用来划分官阶的另一种方法,正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鱼带,正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这样年轻便能位居正五品官员,也难怪颐言会觉得奇怪了。店伙计一时也来了兴致,瞧掌柜的不在,便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赵老爷是当今岳丞相的女婿,岳丞相对自己的女儿宝贝的不得了,自然是要多番提携的。更何况赵老爷出身也是上三品人家,背后的势力深着呢……”
“岳志的女婿……”颐言皱眉,“他的女儿蛮横骄纵,便是在青勉也是出了名的,倒不知竟然也许了人家么?”
“哎哟姑娘原来是从王都来的呀。”店小二唬了一跳,连忙劝阻道:“左相的名字哪里是我们能直呼的,不过赵夫人蛮横骄纵么……原来连帝都都知道的啊。”店伙计再忍不住笑,倒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苏璎没有说到,只是目光略略一转,看着男子的背影渐行渐远。人人都说岳莺儿蛮横任性,其实她倒远远瞧过那个女子一眼。那并不是什么任性骄纵之人,只是……那不像是个宰相府家的大家闺秀罢了。
那一日是在城门外,远远的便看见一抹红色的身影在落日下纵马狂奔。高挑的女子笑意盈盈,身后的一匹马上绑着几只猎物,看来收获颇丰。苏璎从城门外远远避了开去,反倒是那女子在外头纵马扬鞭,一旦入了城内,立刻规矩起来,应该是怕践踏到行人,她手腕一勒,那马训练有素的扬起前蹄长嘶了一声,步伐便渐渐慢了下去。
所谓的蛮横,或许是因为那犹如男子一般爽直的笑容吧。楚国诗书礼仪,极为束缚女子。高官名门更是如此,一言一行都有训导嬷嬷从旁管教。赵家的这个女儿,虽然外人当笑话一般看待,其实极得苏璎眼缘。
在客栈歇过之后,苏璎便想出去寻一座民居,继续将自己的店铺开起来。横城繁华,但其实依旧保持着百年前的旧貌。苏璎凝眉,知道或许有一处地方可去。
这样的烟柳繁华之都,却也一样有僻静清冷的去处。那是位于城南的一条胡同,名唤乌衣巷。据说这里曾经是楚国的名流高官们隐居之后选择的住所,整条胡同都曾被王、谢两个门阀大家占据着。当时王谢两族的族人最高曾官拜左右丞相,满门才杰辈出,犹如灵芝玉树,争相斗艳。
然而眨眼百年,楚国的君王终于认为乌衣巷王、谢两家的势力盘根错杂,实在过于让人寝食难安。不过是短短十年光景,乌衣巷一朝败落,王谢两族的族人皆如断去了根系的古木,最终一点点枯萎腐朽,飘落在天地之中。
当年何等钟鸣鼎食烈火烹油的富贵,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也只得斜阳渐晚,草木飞灰。等到苏璎再次步入乌衣巷的时候,从前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就连蹲在门口的两座石狮子都不复往日的威武雄壮,历经时间与苦难的摧折,再也看不出昔日此处丝毫的鼎盛风华。
但是触目所及,在倾颓的屋宇之中,华丽的雕饰与精美残缺的器具却华美如故,仿佛那些故去的时光似乎从未离去,只要想起,一切都依然宛如昨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转瞬百年,只剩下苏璎轻轻的足音扣响着百年来沉寂无声的青石板。
如今这里多半也荒芜了,虽然从前王、谢两家的宅院精致高贵,但是毕竟有着忌讳,谁也不愿意住到这里来,恐怕叫楚王心里头不痛快。所以出了乌衣巷便是烟柳繁华地,但一入这条百年老巷,便觉时光似乎凝定了一般。
苏璎左右瞧了瞧,才发现这块地方当真是没落了。左右住的不过是些老弱病残,据说是衙门将房子腾出来,收留孤寡所用。百年之前,这里出入的全是身着青衣的官吏鸿儒,往来无白丁。现如今,又得有什么留下来呢?
不过,这样清冷之地,反倒更适合自己藏身。原本看中了一件民宅,也是后面有个小小的庭院,四四方方,只有两三件厢房。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庭院中央还有一口井,苏璎看得十分满意。
刘大娘看白衣的女子露出了一缕赞赏之意,连忙吹嘘道:“姑娘觉得这屋子可还好?尤其是水井更是难得,这里的地势奇怪的很,统共不过是这么大块地,有的地方能挖出水井,有的可就没这么走运了。”
苏璎不置可否,欠身往井中看了看,水色清澈,有幽绿的苔藓在井沿处长势茂密。不可见光的水底灵气充裕,显然是一口活井。这样也好,那只蜃怪便不必日日换水将养着了,将它放在这口水井里便是。更何况这么多年,她收集的那些东西,多数都是要遇水才活的。
“姑娘若喜欢,这房子便给姑娘暂住了,我瞧姑娘一个人无亲无故的,就算得便宜一点,四两银子一个月如何?”刘大娘吃准了苏璎喜欢着房子,又看出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所以特意将价格又提了几成。
“几日后我再来看看。”女子显然看中了这间小小的庭院,正准备点头应允的时候,怀中的那只白猫竟然喵的一声叫了起来,然后从女子的臂弯中挣脱出来,头也不回的往乌衣巷深处走去。
苏璎的面色一变,也顾不得再说下去,匆匆丢下去一句话,便急切的跟了出去。刘大娘等人走远了才反应过来,张嘴便喊:“苏姑娘你可赶紧的啊,这房子可不等人哟……”然而看着那一人一猫的身影一路往巷子内渐行渐远,精明的妇人陡然之间变了脸色。
女子抱着怀着的白猫一直往乌衣巷深处走去,在那里,果然又两座大宅对门而立。上面的描金漆匾上早已遍布蛛网,依稀还看得见敕造王府的字样。对门的谢家老宅也相差无几,再不复往昔辉煌面貌。
苏璎低低一笑,悄然叩门走了进去。正在这时,却看见拄着拐杖的老人颤巍巍的走了过来,一面焦急的喊道:“姑娘,那地方可去不得啊?”
老人瘦削的面孔上闪过一缕胆怯,然而还是好心的提醒这个外来的女子,“姑娘,这宅子没有朝廷的意思,寻常百姓是不能进去的。”
“哦?”白衣的女子轻轻笑了起来,仰面看着那方古旧的牌匾,脸上闪过一缕嗤笑,“过了这么多年,楚王依旧还会害怕王谢两家的势力重起么?还是担忧群臣们想起王上的刻薄寡恩,从而离心离德呢?”
“嘘——姑娘小点声!”老人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四处看了看,“这话可不敢乱说呢,虽然横城离王都远得很,可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叫人听见了可是要杀头的。”
“而且……”老者迟疑半晌,有些敬畏的看了看眼前的宅邸,“这座地方,从前半夜听过有女子哀哭的声音,实在吓人得很。我们住在这附近,除了青天白日,夜里谁敢往这边走。我瞧你面生得很,想必是寻亲找错了门庭吧……”
老人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想必是难得看见外人,一时说的兴起,然而隐约听见似乎那女子对自己道了一声谢,再抬头,那台阶上何曾还有人影。
老人四处看了看,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想起对方怀里抱着一只白猫,还有那不似凡人般的气质,顿时拄着拐杖头也不回的逃离了王府门前。
“看来是吓到他了呢。”颐言四肢着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趁着那老者喋喋不休说起乌衣巷的典故之时,苏璎已经抱着颐言不动声色的穿过朱红大门走了进来。隔着厚厚的木门,碧色眼睛的白猫似乎仍能看见惊慌失措的神色,一双眼里满是笑意。
苏璎眨了眨眼,不置可否的样子。虽然知道对方其实是一番好意,只是她不惯与人交谈,所以干脆用法诀隐去身形走了进来。想起那老人说的,曾有女子在此处哀哭,想来不是孤魂野鬼便是狐妖精怪一流,倒是不足为惧。
颐言四处瞧了瞧,肯定的点点头,“就是在这里了,那个老人也说此处有古怪,想必不会错了。”
苏璎有伤在身,法力已经大不如前,况且封魔一战中她受伤更重,此刻颐言反倒充当了她的眼睛。在这座宅子里,分明有他们熟悉的气味。混合了不甘与绝望,固执的心愿召唤了颐言的的眼睛,让它迅速的发现了此处的异常。
苏璎左右瞧了瞧,却发现这座宅子虽然已经荒废,却也不难看出当年是何等的繁荣。上等的松木上彩绘着龙凤呈祥的团,那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彩绘,画工更是精妙。高高翘起的屋檐有螭吻坐镇,历经百年的风吹雨打,那一层青锈早已斑驳。因为宅邸荒废,守护的化身早已离去,只留下一座毫无灵气的雕塑。
苏璎叹息了一身,转身往后院走去。越是达官贵族的府邸,里面的走向就越发错综复杂,庭院深深深几许,推开一扇门,又是另一扇门。无穷无尽,难怪有人称一如侯门深似海。颐言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忽然转过头去,示意不用再进去了。
在不远处,依稀有奇怪的响动簌簌作响。苏璎皱眉,抢先一步走了进去。那应该是下人居住的地方,四处的环境已经大不如前厅与后院,但是触目仍旧是大片的绿色,依稀还有一株已经过了花期的梨树。
阴影中,有一个紫衣的女子坐在长廊外怔怔的出神。那是个极其美丽的女子,有着秀丽的容貌与端雅的姿容,身上穿着簇新的紫绸刻丝银鼠褂,不声不响的坐在那里,像是一副江南烟雨中朦胧的水墨画。
好重的执念啊……苏璎凝视着那个女子,这样近的距离,对方身上的气息再也无法遮掩。那些氤氲的雾气无所不在的围绕在对方身侧,那样坚忍的执念,连见惯了人世浮尘的苏璎都暗暗吃惊。
坐在长廊外的女子显然也看见了怀中抱着白猫的苏璎,眼底虽然有好奇,但是也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虚无的空气中。
苏璎不以为意,悄然走了过去。靠的近了,这才发现对方的目光落在一口水井上。那口井显然干涸已久,连青苔都不得生存。但是女子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似乎瞧得分外认真。
“那口井里,有什么东西么?”苏璎开口说道。
“你……”紫衣的女子肩头一震,脱口而出:“你看得见我?”
这次不止苏璎的唇角露出了一缕笑意,就连她抱在怀中的那只白猫都在地上打跌,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犹如上好的一块翡翠,凝碧透澈,“真是了不得,这样大的日头,竟然还有鬼魂在外面游荡?若不是气息迥异常人,我都快要看走眼了呢。”
奇异的,那只白猫竟然口吐人言,声音清脆而稚嫩,就像是个十二三的小女孩。
“我看得见你并不稀奇。”苏璎笑了笑,只是有些许疑惑,“青天白日,你不怕太阳么?”
那自然不会是活人了,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苏璎就已经发觉了。在荒芜的宅邸之中寄居的,不是幽魂便是妖鬼,而尤以狐妖与黄鼠狼为最,喜欢住在人类的宅邸中修炼,贪图安逸。
但是,即便是看过了无数妖鬼的苏璎也有片刻的踟蹰。眼前的女子,浑身上下毫无妖气,必然是鬼魂无疑,可是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不怕太阳星光芒的幽魂?
女子茫然的摇了摇头,半晌后竟然将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臂伸出了廊外,炽热的阳光无遮无拦的照射在女子的手臂上,却并没有像寻常一样将眼前的幽灵晒得魂飞魄散。
她竟然不惧太阳星光芒,反而和常人一般无异的沐浴在日光之下,“我不怕太阳的,好像在我死了之后,我就一直不怕太阳。”
女子叹息了一声:“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徘徊了好多年,可是很多事都快不记得了……”
“那么,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苏璎凝视着她,一字一句的问道。名字是凭证与信物,在一切具体可感之物都消失之后,至少呼唤出对方的名字,说不定还能索引到她已经被遗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