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的女子微微一笑,然而神色分外坚定,“这件事,总归是要有人来做的。”
男子的肩头一震,苏璎难得露出那样娇俏的笑容,仿佛是个天真活泼的女子,不经意的问起窗外的桃花如今开得可好么?
然而此刻,全然陌生的面孔,他却分外看见苏璎熟悉的神态,不动声色的问自己,假若不过是个妖怪,却说自己也有怜悯苍生之心,会不会是个笑话呢?
“那么,一切小心。”男子再不犹豫,足尖一点就往后退。他对这座宅邸十分熟悉,很快身形就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然而看着苏璎逐渐远去的身影,他的心不禁重重往下一沉。
房檐上的男子眼中血光更甚,一直潜伏在对方体内的邪魔已经快要挣脱束缚,此刻更是快意无比。这些年来虽然控制住了这个男人,但是谁料到在百年前看着自己的师妹跳崖身亡之后,他竟然忏悔醒悟过来,幸好有些东西,就算在悔不当初也没有重新补救的机会了。
但是这个男人,竟然凭着一介凡人之躯,生生压制住了自己百年之久。原以为帝钟破灭附着在人身上,立刻便能完全侵蚀占据凡人的内心趁机完成“借身炼形”之术,可是在这些年里,即便杀戮了那些因为贪念和欲望来佛寺中偷盗的歹徒之外,自己一直被死死的困在了寒山寺中半步不得出!
这个男人,竟然以自己的身体为结界,将邪魔压制在了心中如此之久!
这次如果不是侥幸发现了那个碧衣的女子就是他师妹的转世,还有那两个人闯入寒山寺,自己不得已放弃凝聚已久的魔胎,谁又料得到事情会有如此峰回路转的一日呢。
“哈哈,只要让你再一次杀了你的师妹,你就应该会彻底崩溃了吧。”男人低低的笑了起来,仿佛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他的右眼漆黑如夜,仿佛那并不是同一个人的眼睛。
男子的行踪很快,兼渊上次一剑灭杀了他的魔胎,这些年苦心经营积蓄的力量付之流水,但庆幸的是逸辰的心智终于走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因为误以为自己在寺庙中休养生息,他妄想离开寺庙,让自己永远被困在佛寺之中。
真是荒谬……沾满了血腥的双手,就算时间会洗刷一切,也永远洗不清这个人内心的魔障。
蓦地,一个窈窕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那是个碧衣如莲的女子,身边并没有那个可恶的男人跟在一边。屋檐上的人俯下身,唇角的笑容越发狰狞。他轻轻一挥,整个人便如流星一般从空中一闪而过。掩在衣袖内的手指早已经变形,薄薄的骨刺挣脱了皮肤的束缚,一行行的倒长在手指与手背上。
“师兄,你要杀了我么?”然而在对方的利爪就快要刺破自己脖颈的刹那,面容恬静的少女忽然笑了起来,仿佛一枝梨花迎着细雨在风中轻晃,她静静的看着眼前英俊而邪魅的少年,唇角含着一缕羞涩的笑意,然而,说出的话却比匕首还要锋利,一刀刀直刺对方的心脏,“师兄,在杀了师弟之后,你还要杀了我么?”
那样熟悉的笑容,似乎还带着年少时天真的气息。来自百年前熟悉的容颜如刀刃一般刺进了男子的瞳孔。翻涌的血红一点点溃散,原本扼住少女咽喉的手缓缓松开,这一刻,被妖魔附身的男子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一步步往后倒退。
“住手,住手!”厉声的呵斥竟然从同一具身躯里发了出来。
隐在暗处的兼渊一惊,他在四周布下了法阵,如果此时被人看破端倪,邪魔从中逃脱的话,这次的计划只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那个面色阴郁的男子强行抓住自己的右手生生后退,仿佛那具身体里面住着两个灵魂,彼此缠斗扭打着。
“真是荒谬,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现在还要护着她?”男子一直退到了墙角上才放松警惕,他佝偻着身子剧烈的喘息着,然而在俊秀的面孔上,左边的脸颊上却有一道道血红的脉络缠绕蔓延,连漆黑的瞳孔中都燃起血一般的红色。
那种血红……海安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这种眼神,在杀死祖父的时候,师兄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呢?
“师兄,你果真是入魔了么!”青衣的女子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焦灼的呼喊道:“师兄,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要这样执迷不悟?!”
师兄……是谁,谁也曾这样呼唤过自己。渺渺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邪魔终于无法再完全的控制这具躯体,再一次不甘的被压抑。
“呵,不用再去找师父了。”背后忽然传来冷冷的笑声,云鹤回过头来,手中的灯笼因为动作过于迅猛而晃动起来,连带着那一点烛光都飘忽不定,云鹤疑惑的看着对面的男子,低声问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然而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唇角陡然露出了一缕诡异的笑容,他伸手指了指灯火通明的房间,阴阴笑道:“师父他……已经死了啊!”
素来镇定的云鹤一惊,下意识的便转头看往屋内。原本演着的轩窗已经悄然洞开,似乎就是为了让眼前的人看清一切,那是一只在空中扇动着翅膀的木鸟,鬼斧神工一般的技艺,却因为渐染上了大片的血液而显得分外不祥。
云鹤的目光很快从木鸟上脱离,在书桌上,老者的素衣早已被鲜血浸透,然而却看不见任何伤痕。
“师弟,你看,你把师父杀掉了呢。”逸辰忽然狂笑起来,扬起的手做出重击的手势,云鹤立刻便被一股巨力重重砸在脖颈上。最后一刻,他依稀只看见对方的影子狰狞可怖,已然不似人类。
海安推开门的刹那,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立刻扑鼻而来——眼前的场景让女子认不出发出了一生尖叫,似是不敢置信一般往后退了一步。爷爷昨夜说自己要钻研经典,试图想出关市村年年冲塌的大桥一事,然而不过是一夜的功夫,原本慈眉善目的老者竟然满是是血的躺倒在桌子上,在他的脖颈旁,一线细细的铁丝狠狠勒透了老人的咽喉,想必那就是致命的伤势所在了!
“设计杀死天府老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凌云鹤,你还有什么话说?”明镜高悬,一身官服的知府神色十分凝重,此次被杀死的人在连国德高望重,如果不能严惩凶手,将此事快速了结,只怕上头只会认为是自己无能之故。
这时候,却听见有人低低叹息了一声,“师弟,你这是何苦?”
跪在堂下的男子抬眸,眼中忽然露出了一缕奇异的笑意。他一身伤痕累累,只怕在牢中便已经被人用过刑了,如今逆着日光,那张脸却依旧清洁高雅,仿佛袁褚峰上莲花盛放,悠悠有清风吹来。
一阵痛楚涌上心头,云鹤仰起头,一双空洞的眼神似是在看着逸辰,又似是穿过眼前这个人,落在一片虚无的空气中,“师兄,你说呢?”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就似往日闲谈,他也是这样淡淡的样子,问他,师兄,你如何看呢?
他从前以为,他叫师兄这两个字都毫不在意,仿佛并不觉得这两个字有什么别的不同。然而这一次,逸辰却分明听了出来,真是不同了……云鹤对他,是失望到了极点吧。
“这个时候才后悔么?”一缕奇异的笑声蓦地在心底回响,潜居在人心黑暗的邪魔用一种暗哑而充满了嘲讽的声音狂笑着,“不要再假仁假义了,为了能够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你都不惜杀掉养鱼自己十几年的师父,更何况是眼前这个人呢!”
“不……不是这样的。”逸辰下意识的抗拒着这个声音,然而他只是铁青着一张脸,始终一言不发。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渐渐远去,只剩下这个充满了邪恶的声音在心底一遍遍的回荡。
逸辰缓缓转过身,再也不看那人一眼,只是对着知府说道:“大人,那上面放着的木鸟的确是云鹤所制。这一点整个袁褚峰的人都可以作证,他天赋极高,所以才能做出这样巧夺天工之物,旁人是断不能仿冒的。”
“云鹤,师父对你不薄,如此薄情寡义,心计狠毒,你日日安寝,难道不会噩梦缠身么?”那几句话,当真斥责的正气凛然,就连围观的民众都不觉瞠目。
“逸辰,我真是钦佩你。”云鹤心底似有一把很钝很钝的刀子在割,那种迟钝的疼痛和无言,让他眼中的光芒最终彻底熄灭了。这是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逸辰,逸辰……有风吹起花木簌簌作响,像是谁的一颗心,也在这簌簌风声里,被摇成了一把粉末。
一身是血的云鹤从牢狱中醒来的时候,身穿湛蓝长衣的逸辰正站在牢门外静静的看着他。
“师兄,你来送我最后一程么?”白衣的男子忽然笑了起来,他难得露出那样的笑意,像是薄雾山岚般轻渺,然而那笑容却是暖的。逸辰一震,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似红尘百转,他曾一心为争名利,不择手段。然而过去了百年之久,成为不死不活的怪物之后,他最难以忘怀的竟然是牢狱污秽之中,那个犹如莲花轻绽的温柔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