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哭了一会儿,接过兼渊的一方素白手帕就往脸上擦,待抹去了脸上的眼泪,兼渊这才彻底看见了青玉醒来之后的样子。然而……真是不一样了。从前温柔稳重的女婢,此刻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缕娇憨和天真,那样明媚的表情,绝不可能是青玉。反而像是某个富家贵女,不识人间愁苦,兀自天真烂漫。
“苏璎?”兼渊再也忍不住,再次唤了一句。她将自己的魂魄转入对方的躯体之中,然而如今醒来的既不是青玉,更不是苏璎……那么,她到底唤醒了什么东西?
眼前的女子吓了一跳,看着兼渊陡然冷冽的眼神,一时之间也有些怯怯,“你……你要干什么?”
兼渊没有理她,而是转头看向一旁不动声色的颐言,“这是怎么回事?苏璎被她困住了么?”
“不,她成功了。”白猫深碧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担忧,殊无喜意,“她唤起了青玉几生之前的记忆,可是……或许是法力消耗太多,她自己反而陷入了沉睡之中。”
“呀……”女子忽然惊呼了一声,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慌,“猫,猫在说话?!”
“哼。”颐言不屑的看了她一眼,“猫会说话有什么奇怪,你死了那么多年还会说话,岂不是更吓人?”
“死了……那么多年?”被唤醒的魂魄还不曾记起全部的过往,然而在颐言的讽刺之下,女子的肩头陡然一震,“对啊,我早就已经死了。我在袁褚山的断崖上……跳了下去。”
兼渊与颐言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中满是震惊。果然……苏璎猜的没错,这样不息的执念跨越了千百年时光的阻隔,绝对不会只有那个被魔控制的男子一人沉沦其中。
她唤回了青玉不知道那一世的灵识,试图彻底了解这段恩怨。
然而这个女子却渐渐出神,一双眼睛不知道看着什么东西发呆。
兼渊皱眉,这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苏璎唤回了沉睡已久的灵魂,现在要做的,就是将她带先藏起来,成功的邪魔引诱出来。
“青玉?不,我不是青玉……”女子忽然笑了起来,这个从一醒来就开始失声痛哭的女子终于变得安静,她抬起头笑了笑,低声说,“我叫海安,大海的海,安静的安。”
“海安?”兼渊喃喃,这个名字……似是从何处听过似的。
在出去的路上,兼渊粗粗将这件事的大略说了一遍。
“我们不想魔物继续杀戮,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被他附身的人甘愿放弃肉体,重入轮回。否则邪魔仰仗人身依附,谁也不知道这场腥风血雨,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兼渊引着青玉往园外走去。
“姑娘此刻不适合再住在这里,还是去我住的别院,也好相互照应。”
颐言跟在一旁焦躁不安,都已经过了这么久,苏璎竟然还是不能夺回这具身躯的控制,她如今的力量究竟衰弱成什么样子了?
更何况……白猫眯着眼睛注视着身侧的青衣男子,将本体灵珠交托给这样一个人,真的安全么?即便自己也认为兼渊不同旁人,然而到底百年来这双眼睛看过了太多的黑暗于背叛,然而谁又料得到,这个人究竟会不会再灵珠面前生出邪念呢?
海安只是沉默的不说话,待兼渊通过灵符展现出那个男子的身影之后,海安也只是皱了皱眉。那个男人已步入中年,一双眼睛浑浊衰老,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质。会是谁?轮回百年之后,依旧带着这样狂热的执念和不息的怨恨。
怨恨……海安一惊,跟在兼渊身后的步伐陡然一顿,那样强烈的恨意,会是师弟吧。只有师弟,才会恨毒了自己和师兄,百年之后不肯安息,甘愿被魔物所引诱。
“你果真认得他?”那一点细微的情绪没能逃脱男子的掌控,兼渊走在前面,不懂声色的问道。
女子摇了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那个人……或许是师弟吧。然而,总要见到了才能认出来。”
兼渊面上满是忧虑,“那么,拜托姑娘了。”
“这座院子是逸辰先生的手笔,姑姑在旧人那里买下了这所宅邸。如今委屈姑娘就先在这儿暂住吧。”兼渊将海安带到了宋府的别院,庙祝知道青玉是姑母的婢女,无论如何一定会追查到这儿来。
“公子客气了。”海安笑了笑,已经过去了百年之久,再世为人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呼吸到清冷的空气,漫天繁星沉浮不定,连踩在地面上的沉稳触感都叫人这样怀念。海安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心头杂念纷起,假如当初不是那样年轻,一怒之下从断崖上决然赴死,或许她以后还会呼吸到更多的空气,以及欣赏到更美的景色吧。
太年轻了啊,彼此的心中毫无妥协与宽容而言,太尖锐了,尖锐到亲密无间的三个人,最终都被彼此的棱角逼上了绝路。
正叹息着,青衣的女子陡然一怔,似乎才回过神来,“你……你说这是逸辰先生的手笔?”
“哪个逸辰先生?”仿佛有种莫名的情绪控制着眼前的女子,她死死的盯着兼渊,一字一句的问道。
“七国之内,自然只有连国的逸辰先生在宅邸设计方面独步天下啊。”兼渊皱眉,逸辰是百年前的人物了,连国从来推崇奇术技巧,其中尤以天府老人堪独步天下。天府曾经参与皇城的建造,也设计出许多有利于民众的器物,在七国之内声誉卓绝。据传他一生只有三个徒弟,那也算是史上一桩奇案了吧。
据说是三弟子因为不满老人过于疼爱师兄,所以暗中设计在自己的木鸟中加入了机关,趁着老者一时不察之下害死了师傅。并试图趁机盗取天府老人的书典逃离,多亏作为大弟子的逸辰先生抓住了师弟,将他扭送官府法办。
虽然老人的离世叫世人感慨不已,然而毕竟抓住了真凶,也算是慰藉天府老人的在天之灵了。
“逸辰?”女子蓦地笑了起来,然而那样冰冷和凄冷的笑声,就连素来冷漠的颐言都忍不住为之侧目。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哀恸和追思,甚至更复杂的爱与恨,全都在一句句喃喃的低语里,和着血泪一般的笑声倾吐而出。
她青碧如水的长袖在风中飘荡,海安原本清润的眼神竟似带着癫狂般的疯魔,逸辰,逸辰……百年之后,你果真名扬七国,可是,你当真觉得开心么?你我三人俱成白骨死灰,如今不过剩下这雕梁画栋一砖一瓦,来成全你想要的功成名就。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海安看着亭台楼阁布局设计,眼中蓦地有泪水滑落,转瞬即逝。
“姑娘认得逸辰先生?”兼渊脑中灵光一闪,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脉络在心底蔓延,苏璎究竟看见了什么,才会唤醒眼前这个女子的灵魂,然而到底又是怎样的执念,在百年之后还能让人发出这样悲切的笑声?
“自然认得。”海安的手轻轻在拱门的石头上划过,眼神复杂,“那是我的大师兄,也是我一生唯一爱过的男子,我怎么会不认得他?”
兼渊眼神一变,原来……原来如此,难怪听见这个名字,自己会觉得分外熟悉。海安,那是天府老人的孙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弟子。在天府老人去世之后,因为悲戚过甚,最终病死在了袁褚峰上。
据野史所传,逸辰先生之所以终生未娶,也是因为那个过早便已经死去的小师妹。这样用情至深,甚至比起他在设计督造方面的成就更为让人津津乐道。
“原来是海安姑娘……”兼渊轻轻扣着剑柄,略略施了一礼,“久仰大名。”
“哦?”女子微微皱起了眉,起伏的情绪终于有所平复,“我已经身死百年,有什么值得公子久仰的呢?”
“正是因为你死的早,否则你的师兄怎么会在连国用你的名义修了一座桥梁。”颐言伸出爪子揉一揉脸,无论是情深不溃还是薄情寡幸,这样的戏码它见得比谁都多。
海安倒是不在乎颐言懒洋洋的口吻,她皱起眉,对站在自己身前的兼渊问道:“逸辰曾用我的名义修过一座长桥?”
兼渊想了想,似乎曾经听师傅说起过这座桥的事情,“的确,连国有一座村庄经常大水滔天,无论怎么设计都会被洪水冲垮。此事不禁让当地的县令大伤脑筋,就连举国之内的工匠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逸辰先生想出一个法子,他修筑的大桥用锁链紧紧扣住,大雨来袭时桥在水面飘荡却不会被冲走,这种浮桥在七国之内被运用广泛,可谓造福民众。”
“而第一座由逸辰先生亲自设计并且督造的桥梁,据说是为了纪念他的师妹,所以也是由逸辰先生亲自命名。”颐言毕竟是女子,对着奇闻异事倒记得更清楚一些。说起逸辰先生的情意深重,只怕现在还为人称道吧。
“那座桥,叫什么?”然而,在听见这样动人情深的典故之后,海安的眼中非但没有露出丝毫的喜悦,反而一张脸变得越发苍白,她颤声问道。
“逸莲桥。”兼渊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但是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逸莲桥,据说逸辰的师妹最喜欢莲花,甚至不惜在山顶上开凿池塘种下白莲,只为在夏日欣赏满池莲花的胜景。所以自己的师妹病逝之后,身为师兄的逸辰才会将那座浮桥命名为逸莲吧。
“逸莲,逸莲……”海安轻轻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容却说不出的苦涩和悲哀,“他果然是要用这个名字的,也对……哈,那原本就不是他的东西,他又怎么敢堂而皇之的冠上自己的名字?”
“可是当真只是如此么,你到头来,忘不掉的,终究是谁呢,大师兄……”低垂着头的少女说话颠三倒四,兼渊自然不好去细听她究竟说了什么,然而蹲在一旁的颐言却眼神一变,似乎颇为震惊方才女子吐出的那一串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