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渊颔首,忽然说了一句,“你我之间,其实不必如此客气。”那一刻,仿佛有说不出的亲暖之意在两人身畔萦绕。
宋府的那座别院其实离红尘阁不远,常人走路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但对苏璎和兼渊来说,御空飞行,不过是一瞬的功夫而已。
将苏璎带到客房中休息,兼渊便起身告辞,“今日两位就暂且在这儿歇下吧,待晚膳的时候,我再派人将饭菜送到你们房中来。”
他还要回去向姑母说明自己请了苏璎来此做客,那倒是好说,只怕姑母一听说苏璎,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一想起在自己终身大事上热情的有些过分的姑母,一向从容淡定的兼渊也不由觉得头痛。还有一件……便是必须亲自传信给师父清虚道长,他是现任掌门的师兄,但是认真说来,就算是半个师父也不奇怪。
据闻从前的华成道人醉心山水问道,所以收下的几个徒弟都不过是略略点拨一二,呼吸吐纳,内功心法之类,多半都是由天资聪颖的大弟子来教授给自己的师弟们。掌门对自己的这位师兄分外尊崇,这也就是为什么自己能拿到弱水神剑的缘故了。
如果能说动师父,对苏姑娘来说想必也是有利无害之事。
见兼渊转身离开,颐言忽然低低的笑了起来,她将苏璎扶到床榻上歇息,又起身倒了一杯水过来,苏璎轻轻啜了一口。
颐言还是笑个不停,又准备打开窗户通风,正仰头的刹那,忽觉额头一痛,随即有种奇异的冰凉感在皮肤上蔓延开来。颐言连忙伸手去擦拭,却发现不过是一些清水罢了。
愤愤的回过头去,却看见倚在床榻上的女子的指尖上果然还有水珠滴落,苏璎一笑,挑眉问道:“什么事这么好笑,不妨说给我听听?”
知道女子没有那样好糊弄,更何况一看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神色,就连颐言也不由有些心虚起来,只好讷讷的转过头去,苏璎也不催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睫,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茶盖,“你说这宋公子……”
果然,不过才在心底数了五个数,颐言还是忍不住的说了起来。
“宋公子倒真真是不错。”
“人家初见时不是还拿着五雷符对付过你么……”苏璎失笑,一边将茶盏递还给颐言,一边抬眉看她,“这么快便不记仇了?”
稚嫩的女童撇了撇嘴,说出的话却颇为老成,“这有什么,妖界也是实力为尊,当日若不是遇见宋公子而是别的大妖怪,被吃了就算记仇有什么用。况且他当日想必是看出我身上并无杀气,所以才放过了我。有能力而不滥用,真是难能可贵。”
苏璎的手指轻轻抚过被角,叹息道:“的确,这样好的品性,实在是不多见了。”
颐言将苏璎的枕头拍打了一会儿,让它变得更加松软一些,过来片刻,她忽然抬起头来,一双湛碧的瞳孔凝视着苏璎,神色罕见的认真,低声说:“小姐,依我之见,宋公子无论才德品性还是容貌举止,都实在是人中龙凤。更重要的是,寻常百姓的寿命再长也不过是百年而已,但他不一样,龙虎山出身,百年修道容颜不老,如果日后……”
“你又开始胡言乱语。”苏璎一指悄然按住女童喋喋不休的嘴巴,半是慵懒半是认真的说道:“如果日后修成仙道又如何?颐言,你以为两个人持久相伴才是幸福么……人世间的事,远比你想的要复杂啊。”
“你当真,对他没有一点动心么?”苏璎的手一松开,颐言便迫不及待的反驳道:“两百年红尘纵横,我可从未见过你对一个人这样青眼相看。”
“你似乎很希望我嫁出去?”苏璎决定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只是有点奇怪颐言从什么时候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上面。
“小姐,我只是觉得你有时候,未免太寂寞了。”悠悠的,颐言叹了一口气。
“寂寞?”苏璎不再说话,只是怔怔的靠在床榻上想着什么,四四方方的窗户外一线天空碧蓝如洗,那样纯粹的颜色,看得人不禁连呼吸都轻快了一些。在九重天上,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天尊说法,天地都处在混沌不明之中,连一丝丝的人气都没有。
可是身处红尘之中,自己真的……就觉得开心一些了么?
“将纱帐放下吧,我先睡一会儿。”苏璎挥一挥手,侧过身闭上了眼睛。
守护在一边的颐言一怔,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然而看见女子眉宇间沉沉的倦意,还是顺从的放下纱帐阻隔了外界的声息。
苏璎,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颐言暗暗叹了一口气。
斜阳夕影渐斜,苏璎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下意识的裹紧自己身上的披风,正倚在贵妃榻上出神,却恍惚听见庭院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表哥,表哥……”砰的一声,原本合拢着的窗栊被大力推开,颐言早已化成原形,一双幽碧的眼睛里凶光毕露。
“怎么回事?”苏璎蹙眉,伸手将颐言抱在怀中,不悦的说道:“颐言,你又去惹是生非了?”
“哪有,我刚才一出去,便瞧见个疯女人,一看见我便喊打喊杀的!”颐言有些委屈的辩解道,“不过我也没用全力便是了,看样子……似乎是认得宋公子的。”
“哼,大胆妖孽,我表哥的宅子你们也敢闯进来。”苏璎正疑惑,却看见窗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穿绯红色衣衫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面目娇俏可忍,一双眼睛更是水灵灵的似是会说话一般。然而急急追着猫妖而来的少女神色忽然一变,客房之内坐着一个一袭白衣的女子,神色静谧的抱着刚才自己追着的白猫。
那场景,仿佛不过是寻常闺中的女伴逗弄自己豢养的玩宠。
“这只白猫可是不折不扣的妖怪。”红衣女子的眼神越发惊疑不定,对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妖气,要么……她就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要么眼前的这个女子,才是最难对付的妖物,“你到底是人是妖?”
“是人是妖,难道如此重要么?”脸色素雅的女子微微笑了起来,眼神中却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自然重要,妖怪害人不浅,如果你只是被蛊惑了,就赶紧离开那只猫。如果你也是妖怪,我就一并降服你!”或许是因为年纪尚轻,红衣少女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扬起脸,十分睥睨的看着屋内的一人一猫。
“真是……天真有趣。”苏璎垂下眼睫,手指微动,一下下的挠着颐言的下巴,雪白的大猫也露出了享受的表情,似乎压根没人在意她究竟在说什么。
“你表哥?”苏璎伸手抚摸着手中的白猫,神色淡淡,“姑娘也说是你表哥的宅邸,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又与你何关?”
红衣的女子一时气结,不屑的看了一眼苏璎,“表哥就是心软,才会对你们这些妖物有同情之心,我可没那么好说话,以为变出一张脸来就能蛊惑人心了么,妖物终究是妖物!”
“花蔷!”
女子话音未落,手中一柄绯红的长剑已经倏然出鞘,锋利的长剑随着主人的手势在空中颤颤巍巍的抖动着,随着少女念咒语速的加快,绯色的剑刃倒映出万千虚幻的光影,以惊雷之势毫不留情的往女子的胸口洞穿而去。
苏璎不禁莞尔,看着那柄疾驰的飞剑如闪电般一掠而来,不闪不避,然而就在长剑快要刺进女子心口的刹那,虚空里另一柄银色的飞剑破空儿来,呼啸着将绯色的花蔷生生击开了三寸之远,两柄飞剑都是上品,剑身相击之下竟然有炫目的光芒一闪而逝。
但是以有心算无心,女子的法力修为本身并不算特别高明,更不料有人会中途出手拦截,所以一心只想对付苏璎,没想到有人出手相助,一下便将自己的飞剑击退。受到法力反噬,女子立刻向后连退了三步,将花蔷收了回来。但是最让她震惊的,反而不是对方竟然还有帮手埋伏在侧……而是那柄银色的飞剑,自己分明比任何人都熟悉!
“墨蝶,你怎么还是如此不知分寸!”男子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不轻不重的斥责意味。
“苏姑娘,让你受惊了。”素衣的男子推开门走了进去,对着苏璎颔首表示歉意。
苏璎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反倒是颐言张牙舞爪的对着那个红衣的女子示威了一番。
“表哥……”红衣的女子不满的叫出声来,“你怎么老是帮着这群妖孽。”
“放肆。”兼渊的声音里含着薄而锋利的怒意,“你做事还是如此张狂,苏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一见面就动用花蔷剑,实在出手歹毒!”
被唤作墨蝶的女子一见兼渊真的动了气,一时之间反倒有些怯怯了。又见男子说自己出手歹毒,也不觉有泪光在眼中流转,“我只是看见别院里有妖怪,怕对姑母不利啊。谁知道会是你请来的客人,况且……表哥,这个妖女修为深不可测,你怎么放心敢把她请到家里来!”
墨蝶一边控诉,一边斜眼打量那个女子,发现苏璎淡淡的不动声色,不禁有些好奇道:“表哥,她到底是谁啊?”
兼渊无奈的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表妹这个性子,自幼被家人宠爱惯了,但是性子虽然骄纵,平日牙尖嘴利,但毕竟本心不坏,只是自幼出生宋家,因为和自己一样继承了家族中降魔的血统,所以也被选中送入了宋家的核心修习术法。
“让你见笑了。”兼渊看了看苏璎娴静的神色,似乎刚才并没有受到伤害,这才放下心来,“这是我的表妹,名唤墨蝶,刚才若有得罪,还请不要和她一般计较。”
“自然不会。”苏璎失笑,示意兼渊不必担心自己会有不快。这样明媚亮丽的女子,就像是一朵在日光下浓烈绽放的红色花朵,浑身上下连一丁点阴影都没有。不曾经过世事无常,才能嬉笑怒骂,骄纵人性。“令妹……有些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