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年十七岁,十年后我再来找你。那将是我们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白衣女子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颐言将一些金银细软和衣服包好了递到对方手中,知道离别的时刻即将到来,季绵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姐姐,我不后悔的。”季绵临行前,对她深深行了一礼。苏璎颔首,颐言微微垂下眼睫,反常的沉默着。
看着女子渐行渐远的声音,颐言这才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小姐,你说她日后,当真会幸福么?”
“幸福?”苏璎忽然笑了起来,转身关上了红尘阁的大门,也将滚滚红尘随着一个虚掩的手势,彻底关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那不过是求仁得仁的东西,她想要美貌来求取自己的功成名就,那就是她的幸福。只有她一日不后悔今日的选择,她一日便是幸福的。”
“但愿这张脸,真的能改变她的人生吧。”
自那以后,就真是人世飘蓬,各自流徙了。苏璎南下滇国,季绵留在楚国完成自己的心愿。一别多年,再相遇,却已是浮生一梦了。
灯火通明的室内一片沉寂,只有红烛高照,蜿蜒泪流。
“苏姐姐,我一直记着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这两年总觉得心力不济,虽然疲倦,却也是开心的,我猜,时辰到了,我便能再见你一面了是不是?”那个妆容烈艳的女子抬起头,唇边露出了一缕苦笑。五年前,也是这个女子忽然踏过尘埃分花拂柳而来,在自己眼中,真以为是恍惚中看见神仙妃子了吧。
六年来,她眉间的稚嫩和生活磨砺的苦难早已一并消磨了,剩下来的是这颗心千疮百孔,然而皮囊却越发精致美艳。可是眼前的女子,依旧犹如初见,宛如冰雪乍现,不染纤尘。
似是觉得倦了,季绵轻轻将头枕在桌子上,檀木冷硬,却有着说不出的安定感。
“苏姐姐,你说你活了那么久,可有觉得疲倦的时候?”忽然的,季绵打趣着问起对面那个伸手淡淡的女子,“我有时候真羡慕姐姐,不老不死,又有能力,活在这世上不受约束,多么幸福啊。不过想一想,只怕有时候也是无趣的很吧?”
“的确。”苏璎低下眉,眼前的这个女子,自己都已经命不久矣了吧,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要问自己,活得那么久,究竟有什么意思呢?最可怕的是,苏璎竟然无言以对,“有时候,真正活着都是一种煎熬。”
在红尘中走过千百转,这场红尘对她来说依旧只是一场空无,她从未这样疯狂而炙热的付出过,或许也是有人爱过自己的吧,然而,那真的是爱么?李凌府一直将自己看成是心底一切美好的寄托,因为她不会衰老,不会死去。她永远会是他年少时候最璀璨的记忆,犹如一朵静默盛开而又无声无息的白莲花。
然而,自己呢?苏璎看着眼前飘摇的一点烛光,一时间竟痴住了。这无穷无尽的一场生,到底尽头在哪里呢?这些凡人还有最后的死亡可供投奔,然而,她最后的归属会在哪里,恐怕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吧。
转眼已经过了去四五年,当初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乞讨少女在眨眼之间竟然走到了今日,楚国的宇王殿下是楚王的亲弟弟,竟然如此对一个戏子刮目相看。这样的殊荣宠爱,简直叫整个楚国上下为之侧目。
苏璎沉默的听着,然而心底却似有什么东西在一寸寸的瓦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执着,竟然支撑着她走到了今日?
“我曾听说,浮王有意要迎娶你做侧妃,此事在楚国传的沸沸扬扬街知巷闻,真有这么一回事么?”苏璎眼中含着一缕莫测的光芒,静静凝视着眼前美艳绝伦的女子。
“没有这回事儿。”靠在桌子上,季绵忽然笑了起来,然而那笑也是冷的,唇角往上弯了弯,到底没到眼睛里去,“苏姐姐,你也是知道的,我从没有这样好的福气。”
“伶人一直以来是个卑贱的行业,人人说我们朝秦暮楚,戏子无义。站在台上唱戏的时候,底下人人为你鼓掌喝彩,恨不能将你捧到天上去,可是一出了戏院大门,那些人心底,又有几个真心看得起你呢?”
“可我真的不甘心,苏姐姐,你是知道我的……几年前我不甘心自己长了那样一张脸,就连一丁点出头的机会都没有,今时今日,我依然不甘心。”季绵的眼底露出了坚决的表情,几年来锦衣玉食的生活,并没有磨砺这个女子最初的锋利。
“我知道,你想要人家看得起你,看得起这个行当。”苏璎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竟然闷得发疼,“你没做错,阿绵,你没有让我失望。”
季绵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崩溃的神色,这些年吃过的苦头,受过的冷嘲热讽,别人在人前人后的恭维和羞辱……那些苦她都默不作声的吞咽下去,明日站在舞台上唱的更加肝肠寸断,荡气回肠。她就是这样固执和刚烈的人,然而此时,看着对方眼底浓浓的悲戚和哀悯,季绵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涕如雨下。
即便苏璎后来给了自己一张倾国的面孔,她又生了一副好嗓子,然而这世上,就真的能有这么容易成功的事么?入了戏班,要学的不仅仅只是唱戏,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吊嗓子,学着身法眼神,冰天雪地里莲步轻移的走在冰面上,身姿要美,让而身形却要稳,不说寒风烈烈冷如骨髓,那样湿滑的冰面还要穿绣花鞋,摔下去整个人身体都要发麻。
做哪一行能轻易成功?外人只能看见你光鲜亮丽的一面,谁也不知道你背后到底付出了多少血汗。然而犹是如此,旁人依旧瞧不起你,只把你当个戏子看,每日在舞台上卖弄风姿,不过是达官贵人手上的玩物罢了。
初初有人捧的时候,便有些权贵派家丁请人来邀。当时发了脾气,所有的请帖都拒了。然而第二天出来,却发现茶楼里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门外有官兵说是要搜查有无暗藏刀兵,第二天便有泼皮无赖前来撒泼闹事,从底下往台上仍瓜子花生壳,劈头盖脸的砸上来,将人的自尊都砸的粉碎。
能如何,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只得向这世道屈服。第二天坐车马车往尚书大人府中唱曲,那管家一路笑脸相迎,然而眼中依旧是藏不住的鄙夷。
推开厢门,才看见尚书大人和另外两个男人坐在一起说话,一边站着两个伺候的女子,穿着戏服水袖迤逦,其中一个男人将手伸进一个女子的衣领,不堪入目。
她一推开门,那管家便笑着说道,谄媚的对自己的主子说:“好不容易将季姑娘给请来了,姑娘这两日唱戏忙的很,如今一抽空就来拜见大人了,说是要感谢大人提携。”
“尚书大人谬赞了。”季绵微微笑了起来,举起桌子上的酒杯便一饮而尽,“其实尚书大人要来听曲,季绵自然不胜欢迎,梨园中人,不过是瞧着各位的脸色过活。”
“但是季绵,到底是个唱戏为生的,并非要做皮肉营生。”
将酒杯倒转,梨花白果然一滴不剩,那个女子陡然从眉峰里亮出的利刃,竟然让一向沉迷酒色的尚书大人觉得心中一颤。
她就这样拂袖而去,誓要维持那一点可笑的尊严。生在乱世之中,宿命犹如飘蓬柳絮。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繁华盛世,人也不过是苟且偷生,出卖了自尊和身体活下去。
可是对季绵而言……她原本就是将死的人,她知道自己大限何期,豁出去这条命来,也不肯低头求全。那样刚烈的女子,若非日后果真一曲动天下,名扬七国,就连楚国的君王都称赞她为天音妙曲,在这样腐朽黑暗的世道之中,又该如何生存?
人人在背后说她不过是一个戏子,竟然坐拥了今天这样的权势富贵。那张脸如何倾国倾城,又有多少男人做了她的入幕之宾!种种流言不堪入耳,她竟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倾诉苦楚。此刻,那个白衣的女子悲悯的看着自己,一句你未曾让我失望,让季绵维持的坚硬壁垒终于忍不住寸寸崩溃。
这世上,到底还是有一个人疼惜她的痛苦。
苏璎看着季绵失声痛哭的样子,悄然叹息了一声。是否活在此刻,这样无奈与悲哀?
两人相对无语时,蓦地听见门外有人轻轻敲门,“季姑娘,你在么?”
是个男子的声音,清朗干净,季绵一怔……这样熟悉的声线,是他么?
苏璎却微微笑了起来,低声道:“去吧,有什么话说清楚了也好,何必彼此这样纠缠着。”季绵将面上的泪痕擦拭干净,神色有些恍惚,“让姐姐见笑了。”顿了顿,看着男子站在门口的身影,她低声道:“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