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州县班头带着忤作都跑来看过几次,但邓珪还是不敢将郭曹龄等三人的尸身找个地方埋葬了,迄今犹用石灰封入棺中,停在遇刺的那小院子里。
“杀人者楚山夜叉狐”八个蘸血写就的丑字,这时候已变成黑褐色,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
程伦英走进屋来,眉头轻轻皱起来,盯着墙壁上的这几字看,一声不吭。
“这字真丑,敢自称夜叉狐?”县尉朱通玩味的笑道。
邓珪站在程伦英的身后,一声不吭。
过去十天,邓珪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走进这间房,郭曹龄等三人的尸首也亲自查验过多次。
郭曹龄右肘臂骨寸裂,左颈被扎破一洞,致命伤是胸口被捅刺十一刀以及喉管被掐碎,出鞘的长刀也有崩开米粒大的口子,这些都说明郭曹龄遇袭时,并非完全失于警觉,而是在出声示警后,奋力拔刀与刺客搏杀过。
郭曹龄的两名手下也都及时进入房中,被同一名刺客杀死。
邓珪都不知道自己在刚夺得武举的盛年,身手能不能及得上这刺客;或许是不及的。
邓珪心里很清楚,他就算自诩年轻时身手不差于郭曹龄,也断然不会冒险去做这种事的。
这个“楚山夜叉狐”到底是谁?
除开徐武江这些受人蛊惑就不知轻重的粗莽武夫外,到底还有谁藏在幕后保护王禀?
这些天,邓珪他本人无法离开淮源,却写了无数信四处“请罪”,但接任的巡检使郭曹龄死了,这节骨眼里没有谁愿意占这个屎坑。
偏偏邓珪的调令还没有正式签发下来。
邓珪“论罪”,都应该削职为民了,邓珪他自己也迫切想削职为民,但从路司到州县,都决定给他戴罪赎罪的机会,将他继续摁在淮源巡检使的任上,他能奈何?
程益作为驿丞,原本也应要被追责夺职,但路司到州县似乎都忘了有他这么一个人。
现在看到程伦英推脱不了,硬着头皮亲自到淮源过问刺杀案,邓珪才稍稍宽心一些。
程伦英比他官大,又是士臣,这事最终一定要找人来背黑锅,邓珪这时候可不觉得他比程伦英更有资格。
“桐柏山里以往真没有这个叫‘楚山夜叉狐’的人物?”程伦英转回身来,问道。
“或许有,但下吏到淮源两年多来,却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邓珪说道。
“要是连这号人物都没有听说过,该将他从哪个角落里挖出来,给路司及枢密院一个交待?”程伦英沉声问道。
邓珪谦卑的说道:“下吏蠢钝,请程郎君降罪。”
“降罪,降罪!这事处理不好,邓珪你以为自己能脱得了身?”程伦英听邓珪这时候还不痛不痒的打着官腔,气不打一处来,压不住心头的烦躁,不客气的恶声说道。
邓珪苦笑起来,也不为程伦英恶劣的语气犯恼。
蔡铤权势熏天,派人暗中控制虎头寨,在路司又有陈桐等人作为内应,誓要取王禀的性命,他们以往不想直接卷进这事里去,主要是不想担恶名、不想最后沦为替罪羊被推出来背黑锅。
而这时已经不是背不背黑锅的问题了,他们要是敢做助纣为虐的帮凶,这个“楚山夜叉狐”,会不会就藏在暗中盯着他们的头颅?
要不然,邓珪实在想象不出,刺客杀死郭曹龄后,为何还要蘸血留下“杀人者楚山夜叉狐”八字名号?
不会是想着扬名立万吧?
“王相公被贬唐州,理应从许昌一路南下,经方城去泌阳,却偏偏从许昌偏往上蔡,从上蔡之后,又绕往信阳,以致最后走入桐柏山中……”邓珪稍作斟酌,对程伦英低声说道。
王禀出京贬往唐州,食宿都由沿途驿馆供给,因此也有清晰的轨迹可供查询。
王禀从汴京往唐州,要是从许昌渡过颍水之后,直接走伏牛山脉西麓的驿道,经方城往泌阳,一路道路通畅,仅有三百六七十里。
王禀抵达许昌之后,却沿颖水南下,渡淮水到信阳,再从信阳穿过桐柏山前往泌阳,这差不多将近有六百里地。
最开始时,旁人或许以为王禀仕途失意,寄情于山水,也没有谁会为他在路途上多耽搁几天而去纠缠什么。
邓珪现在认定王禀从许昌改道,不是没有缘故的。
他见程伦英沉默着不作声,又低声说道:“王相公居留军寨三月有余,虽说身边仅有卢雄护持,但下吏从未见他为匪事烦忧过……”
“你是想说这个‘楚山夜叉狐’,实际并非桐柏山里的哪个人物,而是跟卢雄一样,实是从汴京就一路追随王相公到桐柏山里来的?”程伦英问道。
“下吏只是胡乱揣测,程郎君听听便罢,莫要当真。下吏只是想着,王相是越政年间的进士,之前就有文名,三十余载为官又刚正,虽说不为同僚所喜,但不知死活的江湖之人以及故吏门生受他蛊惑,或许不仅卢雄一人——要不是如此,王相也不会为某人所忌?”邓珪说道。
“邓郎君是说大神斗法,我们这些小虾米遭殃?”程伦英沉着脸问道。
“下吏绝不敢小看程郎君,就是想着这事或许需要高人指点,才能拨开迷雾。”邓珪说道。
当世崇文抑武、以文制武,朝堂之上,士途出身的文臣占据绝对的主导,又个个拉党结派。
邓珪这些年在地方基层流徙不停,对朝堂里士臣之间的党争不甚明了,但也清楚程伦英作为士臣出身,在朝中多半也是有援奥的。
现在这桩案子,路司及州府还是想着置身事外,邓珪也不知道继续拖延下去,会酝酿多恐怖的风暴,但知道单凭借他及程伦英个人努力,或许已不可能扭转局势了。
“是嘛?”程伦英迟疑的问了一句。
“嗒嗒嗒!”有马蹄声从远及近急驰过来。
邓珪皱紧眉头,朝院子看过去。
快马直接驰入军寨,通常是路司及汴京发出的加急文函过路,又或者周边有极其迫切的军情传递。
听着马蹄声是往巡检司公廨方向而去,这叫邓珪心头笼上一层阴霾。
加快公文会从驿馆这里换马、拿吃食,与巡检司无关,现在快马是直接奔巡检司公廨而去,邓珪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程郎君,这边请。”邓珪请程伦英等人一道前往公廨。
他们却是刚踏入驿馆,报信的人已从巡检司公廨那里找寻过来,看到邓珪禀道:“虎头寨点检人马,约摸六七百人众,正奔磨盘岭的仲家庄而去……”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起来,邓珪手足无措的往程伦英看去。
“这些山贼好生大胆,安分几年又蠢蠢欲动起来,真是可恨,邓郎君你且去仲家庄看形势,要是盗匪凶残,你也不要急于一时跟他们计较,但本官回县里点检刀弓手过来,再给他们一个教训!”程伦英气愤的说道。
邓珪吃惊的看向程伦英,没想到他听到虎头寨搞事,竟然连在淮源多停留一刻都不愿,即刻就要逃回县里去。
然而程伦英这次是在县尉朱通等人陪同下,带着百余刀弓手到淮源来,这时执意要走,邓珪都没有理由强劝他。
晋龙泉、唐天德还不清楚内情,这时候还不忘在迫不及待上马待走的程伦英面前表忠心,说道:“虎头寨贼众日益猖獗,今日竟然扰到县尊,我等定会好好收拾他们。”
“好说,诸姓宗兵向来都是朝廷砥柱,但有缴获,本官定上书朝廷,为诸壮士请功。”程伦英说了一些体面话,就催促朱通带着刀弓手、衙役速走。
邓珪心里恨程伦英溜之大吉,却也带着人恭送他们出西寨门才返回公廨,着手安排军寨内部的防务。
“不召集兵马赶去仲家庄?”唐天德微微一怔,问道。
不到半个月前,邓珪集结乡兵武卒在玉皇岭北大破歇马山贼众,唐天德等人的心气也高了起来。
虽说在此之后,发生郭曹龄遇刺身亡之事,令大家心里不快,但路司到底是没有直接追责的意思。
这时候虎头寨的贼兵异动起来,唐天德以为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应该点检人马赶去仲家庄,好再多赚些军功将功赎过!
仲家虽然没有什么人在巡检司任事,族众虽然比不过徐氏、唐氏,但建在磨盘岭脚下,庄子里平时都有百余武装庄客以防匪事,就族兵寨勇而言,实力比徐氏、唐氏更强。
在唐天德、晋龙泉等人看来,虎头寨贼众此时往仲家庄而去,无疑跟半个月前歇马山贼众扰袭鹿台寨却惨遭败北一样,是自取灭亡。
对唾手可得的剿匪功劳,唐天德、晋龙泉他们怎么可能不想捞到手?
虽说再大的功劳,他们都很难直接跻身武臣序列,但上一次打溃歇马山贼众,他们作为领兵的都头,州县以及以徐氏为主地方宗族所凑的赏钱,他们每人所得都有小两百贯,算是一笔横财。
他们这次率人马赶去仲家庄,仲家能少表示了?
唐天德、晋龙泉却没想邓珪非但不动心,反而要勒令在外巡视的人手都撤回军寨里来。
邓珪也不知道要怎么跟唐天德、晋龙泉他们解释,难道说他早知道虎头寨贼众已为枢密使蔡铤所派刺客暗中控制?
难道说郭曹龄在接任之前遇刺而亡,他早就猜到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要搞大事情,也正因为如此,桐柏山里那几家山寨势力,他才专门派人盯住虎头寨的风吹草动?
他能这么说吗?
他敢将一切都公布于众吗?
不要说郑恢、陈桐这些人手脚做得干净了,就他手里有确凿的证据,事涉圣恩正隆的枢密使蔡铤,坐龙椅上的那位主,会相信最宠幸的大臣会干下这等恶事?
到时候蔡铤将一切推到党争上,他这条杂鱼被扣上诬告大臣的罪名,会有怎样的惨烈下场,在基层轮调十数载的邓珪,怎么可能想象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