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出现的人是思念的人,发生的事是在意的事。然而霄兰这次的梦境仅仅是一片虚无。周遭是灰蒙蒙的一团气雾似的东西,她想伸手去碰碰看那里面究竟包裹着什么,摸上,触手冰凉,仿佛还带着人的尸体被冻僵之后的气味。
完颜印硕惊讶的看着霄兰的手指微微的**了下,喜上眉梢的他慌忙加大了真气的输送,果然,不大一会儿的功夫霄兰轻轻动了下嘴唇,他贴上去听,便听见那人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着,“他来过了?”
心里一痛,咬牙点了点头,“是,他来了,又走了。”
“我听见……他的声音了。”
“你刚才就醒了?”他有点惊讶。“那为什么不……”他想问,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人。但他问不出口,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内心,那样的痛楚锐不可当。
她的脸上闪动着不知是喜还是忧的神情,唇边似乎有着一抹苦笑,下巴略微动了下,“我……不想看到他。”
答案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在经过之前种种他几乎就要认为霄兰是喜欢他的,而在之后的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一种从云霄跌入地底的巨大落差,如今的他在心里已经认定,从始至终,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只是他一个人一厢情愿而已。她喜欢的,深爱的,不能忘记的人,仅仅是那个远山般的身影而已。
就像他永远出现在她身后二尺的位置一般,固若金汤,谁也不可代替。
他和她,她又和他,多么可笑,多么讽刺的关系。
而现在,面前行将就木的人居然说,那个人,她不想见到。瞧见他那副苦瓜脸的表情,霄兰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因为没有力气而最终放弃,只是用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表达着自己的感情。
勉力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顿觉他这些日子憔悴了许多,勾人魂魄的脸颊不仅没有了原先的风采,而且一向洁白无须的下颌竟然布满了青青的胡茬。
看了几眼,霄兰忽然笑了下。又因为笑动了元气,难受的蜷缩起身子,完颜印硕没弄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下意识的就将这一团似的人抱住,将她的身子往上移了移,换了一个让她更舒服的姿势。
袖子里装着的是刚刚那个男人留下来的药,瓶子已经被他攥得湿.滑几乎要拿捏不住,毫不犹豫的吞进一颗药丸,然后闭目养神。
霄兰斜靠在他的身上,听着来自身后胸膛里的心跳声,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她告诉自己,身后的这个人是可以依靠的,而这个可以依靠的人此刻真实的在她身边。
仔细想来,是一直在她身边。所谓不离不弃,不过如是。
也许第一次的时候心里的激荡是来源于其它,但是现在,美艳如同画眉鸟一般的眼眸里清楚的倒影着的人,只是这张邪魅已极的脸孔而已。只有他,完颜印硕一人。
想着想着,有点点泪痕润湿了她的眼眶,霄兰闭着的眼睛滚动几次,硕大的泪珠便滑了出来,顺着脸,落到他的胸口。
完颜印硕一惊,用手掌抚摸上她的眼眸,感觉到眼珠的转动,继而那些滚烫的泪珠便溢满了他的手心,像是要把他灼伤一样。
就这样静静的,完颜印硕一手握着她的,一手不断的为她擦拭涌出的泪水,彼此默默无语,彼此相互慰藉。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完颜印硕叹了口气,却看到她而变得发丝都已经被沾湿。微微欠身将头探到霄兰的脸颊旁边,轻轻吻去她脸上已经满布的泪痕。他的吻很轻很柔不是那种带着情.欲的激吻,仅仅是轻轻的触碰,用自己的唇瓣为她擦去脸上残留的泪,或者是用舌尖为她舔去那些苦涩。
结果却是霄兰越哭越凶,哭到完颜印硕招架不住。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夕儿。”察觉到自己安然无恙,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异常。便再倒出一粒药丸,打算喂给霄兰。
就在她下意识的张开嘴巴的时候,眼睛先睁了开来,虚弱的问道,“这是……什么?”
“药。刚刚,邵乐飞留下的。”
“啪”脆响,药瓶被她打翻在地,不知道霄兰从哪里来的神力,居然一把就打翻了他握在手中的药瓶,滴溜溜,那些圆滚滚的药丸跌落满地都是,四散的滚的不知所踪。
完颜印硕愣住,听见她挣扎着说,“他的东西,死也不要。”
眼中尽是痛色,完颜印硕挑起一边的嘴角,眼中闪过决绝的光,“好,他的东西,我们不要。”然而,他话锋一转,“可是,我不想让你死。夕儿,没有你,要我怎么活下去?”
不要说这样的话啊,霄兰心里在叫嚷,却一声也叫不出。只能是用口型告诉他两个字,完颜印硕瞧出了那两个字的轮廓,苦笑,“北狄?”
“若现在有一个人跟我说,只要用北狄的王位就能换回你的生命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的将它拱手让出。”他的眼中有壮士断腕般的决绝和果敢。随即又有更大的失落,“现在听起来有点可笑是不是,我没有北狄的王权可以交换,而你,我最爱的女人也没有能力挽救。”
衣襟被拉扯了一下,是霄兰的一只手正在用力,勉强朝他摇摇头,挤出几个字,“我不害怕死掉,我很……高兴,在死之前,可以有……你一直……陪我。”
“等我死了……把我烧化,和山晓一样,放归高山大海……哦不,还要留下一点……一点给宋云胡……”
眼中已经有泪水莹然,完颜印硕强忍悲痛,揽住她瘦弱的不像话的腰肢,故作轻松的说,“心里想的完全都是别人,我怎么办?还没留一份给我呢。小心我拉着你,不让你走。”
知道他是故意逗自己笑,霄兰心里一甜,然而气力却是更不如刚刚,只笑了一下,眼神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无,只有肃穆,“我要你忘了我。”
完颜印硕精神忽而委顿了起来,坚决的也摇了摇头,“你能打碎他的药,我就也能选择永远记得你,爱着你,林夕,你不能这么霸道,连这点事儿都不让我做主!”
霄兰愣住,带着点点的诧异,忽而,眼中刚刚干了的泪水更加汹涌的奔流了出来,刷的一下,噼噼啪啪掉落在被单上,仿佛一串碎裂的珍珠。
“好了,好了,我忘了你,我一定会忘了你,不要哭了夕儿,养着精神,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北狄的草原看看,你一直向往的大草原,一望无际,美得让你想都想不到。”
脸上一凉,是完颜印硕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也滑了下来,和她的泪珠混杂在一起,成为一片陆离的光晕。
夏日的午后,没有微醺的暖风,整座别院仿佛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别有洞天,外面的炎热和生机丝毫没有浸染到这里的迹象。
有的只是死亡的静寂。
上面的人絮絮叨叨的念道着草原的风貌,霄兰仰面躺在他的怀里,静静的岑着眼泪,忽而,她有如神助一般,抬起自己的手臂抚摸上他的脸颊,消瘦的没有了神采的脸颊。
“印硕……”名字还没念完,眼泪便又来了。为什么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内心呢,霄兰已经没有了那个力气去琢磨这些,她现在想做的,只是多感受这分温情一会儿,多一会儿,再多一会儿。
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
抚摸着他的手忽而松软了,颓废的像一根被丢弃的藕,她的手臂颓然倒在床榻之旁,伴随着梁枫的进入,他看到的就是霄兰的这一幕。
梁枫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站在那儿,竟是一步都不敢再踏入!仿佛里面是雷霆之处。
他刚刚接到旨意,要他派专人将霄兰送往南部,据说那里已经为她安排好一名很有名望的蛊师,或许对她的病有帮助。
手搭在她的脉门仔细的感觉着里面微弱的跳动,完颜印硕松了口气,她还有呼吸,还有心跳,还……没有死。梁枫简单的交代了自己的来意,然后静静的望着霄兰沉静如死寂的容颜,轻声说,“国主还有另外一道密旨。”
他旁边的人愣愣的,根本毫无反应。此刻完颜印硕的心全部都在霄兰的身上。他实在是畏惧那只手腕上细细的脉动,会随时停止。
“国主说,不日将派大军北上攻中州,为她报一箭之仇。”
“好,”男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转头看着梁枫点头,“我带着她去南部,但如果和邵乐飞交手的时候,请你派人通知我,我务必会赶回来,和他用男人的方式来一次真正的较量。”
***
“南郡显得三年,南郡以三十万精兵北上幽州,伐中州北部城郭,连同宜阳城在内的十三座城池尽属于南郡所有,泊王梁枫亲自统帅三军,一路挥军北上,兵精将广,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所向睥睨,无人可及,一时间,中州人将其惊为天人……不少城郭纷纷主动求和……北狄战事盛况空前,然北狄者,蠢蠢然而欲动矣……”
——《南郡史记*卷四*北上》
大军预计有三十余万人,但不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南郡的京城集结整发,并且南郡的老百姓们却不知道他们的上位者正在谋划着一场怎样让四国混战的动荡计划。
由于队伍的数量庞大,陈杼提议将三十万大军分成几批,既不需要地方军官到京城来集合,也不需要有那么大的阵仗,更不需要有什么让别人可以信服的动兵理由。从京城出发的军队一路北上,一路不断容纳刚刚赶到的地方军队,然后统一编制成各个分队,这种零星和整体的改变,着实花了陈杼不少脑筋。
当人马的数量已经过半的时候,负责领兵的清王梁闵接到一封来自南部的书信,信上说他们一直提的要来看诊的病人,今日已经到了,只是……只是那位了不起的蛊师,却……找不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