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六月的时候,天气正好,满眼望去都是旖旎的夏日浓荫,然而在一片翠绿渲染之中,有一道景致格外的引人注目。
白衣,修竹,黄栌,红日。
如同一幅经过细心雕琢的水墨画,风景别致之中,女子的白衣幡然招展,衣角和着夜风发出咧咧的响声,和掉落的修竹叶子缠绕在一起,绿色的叶子,白色的衣,黑发飘舞之中,自有出尘超脱的韵味。
全踏薇楼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名爱穿白色绸衣的年轻女医者,不知道她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楼主都对她礼让几分,对她的话,折兰霓总是能听得进去。兴许是在踏薇楼的日子太舒服,人们每次见到这个女医者的时候,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拒人千里之外。她笑的很虚幻,像一张一碰就会碎掉的琉璃。
只是……这种微笑更像是一种假象,这种超脱似乎只是她特意展示给外人的一个脸谱,真正的她,每日掩藏着自己的想法,掩藏着自己的情感。若有人在这时候仔细看去,就能轻易的一眼发觉此刻的白衣女子满面愁容,浑然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份洒脱不羁和凌然于万物之上的超脱。
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无可言语的伤感和伤心。
以及无能为力。
回想着白日里和他的对话,宋云胡忍不住就伸手拉了拉衣领,今夜的风,真的很大。
白日里,她对那个叱咤江湖的男人说。
“折兰霓,我要离开这里了。”
男人没有说话,有些女气的眼睛里仅仅闪过一丝冷光,唇边反而勾起三月春风般的笑容。对她温婉的笑着说,“可以。”她刚要欣喜的答谢,转而一想,就用狐疑的口吻问道,“真的?那么,就此别过吧!”她深怕他反悔于是转身就要出去备马,准备立刻离开。
腰部一紧,是他从后面用一只胳膊拦住了她,皱着眉头,折兰霓有点受伤的表情,浅浅的勾起唇角,紧跟着又摇了摇头,“是可以,但是要等到天亮之后。”
宋云胡心里十分不满,她此时已经心急如焚,偏又没有奈何,因为那个男人的功力实在是太过强大,她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没关系,宋云胡静静的在中厅里默立良久,直到露在空气里的脖颈和手臂都有些发麻才缓缓抬起头,朝着对面高阁上的小窗子客气的一笑:等到天亮,是吧?
***
幽州城的大厅里,中军议事帐。
灯火辉煌中,有几位衣冠笔挺的男人伫立在大帐之中,他们一水儿的短袄长裤,袄的边缘各镶嵌有一寸长的黑色描边,图案和南郡的水纹迥异,一眼看去,便可以清楚的知道他们的身份,来自中州的特使。
说他们是特使,是因为他们是有着特殊使命的人。
因为前些日子中州使臣在南郡的驿馆中莫名其妙的离奇死亡之后,他们作为对凶杀和仵作的高手就已经被召集到了一起,等着中州王一声令下,即可启程前往南郡幽州城来对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在如今这个政治机器**的时间里,他们的南郡之行,显然不是仅仅调查凶杀案这么简单。
殿上沉默了很久,终于有人打破了僵局。
让人没想到的是,开口说话的竟然是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的少傅卿——江岐。以及他的好友,同时也是现在的尚物居的侍郎,周平。
江岐冷眼扫过那几名中州使臣,原本秀气灵动的眼眸里此刻都是冰冷刺骨的寒意和让人望而生畏的气息。
“几位大人远道而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几个月不见,江岐似乎又成熟了很多。
他刚刚说完,又有一个人马上起来说道,“既如此,老夫也就不拘谨了,就有什么说什么,你们南郡未免欺人太甚,吾王好心好意要向你们那里求和,所以才派遣出了最有谈判经验的使臣来做此番南郡之行的主力,就是这样一个人才竟然就死在了你的地界,五王爷,这件事,你打算怎么给我等一个交代。”
梁枫沉默不语。
他开了腔,随即就有人跟着顺水推舟,轻咳一声,说道,“另外,还有第一将军赤松,和灵溪狂生,陈灵作为第一批到南郡来商讨战况的使臣,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英年早逝,直到现在,在下不才才发觉,那日在中军帐中和北狄使臣斗法的时候,她……她的身后,有一个人影很眼熟。”他指着梁枫的身旁,一点,冷笑森森,“直到现在,在下依旧觉得那个人就是传言中已死的狂生陈灵。”
陈灵在梁枫身边已经面如死搞。
霎时间,大帐中的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全部向上位的方向望去。
梁枫今日看起来有些许的疲惫和倦怠,眼睛也有些水肿,好像是多日未能得到休息一样,并且更加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神智似乎根本不在这里,留下的只是一副罢了。连那个出言不逊的人指着自己的方向,梁枫也没有明显的反应。
过了许久,直到陈灵额头上的冷汗涔涔的落下的时候,梁枫才慢慢有了一点反应,微微点了点头,双眸炯炯有神的定在那个人身上,点头,“不错,那位正是灵溪畔的陈灵,陈狂生。”
陈灵的一张脸彻底变作青灰。
如此,他通敌叛国的罪名算是坐实了。以后,只怕自己有一百张嘴也不能再说清楚,终将难逃一个叛徒的名声。
他如此,在众将中低头不语的赤松更是一张雄伟的大脸涨成了茄子皮一样的颜色,愧疚羞愤的神色溢于言表。他们两个现在都在心里发问,为何一直采取宽大怀柔政策的梁枫忽然今日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忽然接了他们的老底?
先前说话的使臣嘿嘿一笑,透出些许阴冷和得意,下巴微微上挑着,带着一股睥睨和傲然,“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南郡当真是别无良才,竟然要去挖中州的墙脚,好生没有廉耻可言。”
不等梁枫回答,江岐率先开口,语气是不容置疑,朗声反驳道,“南郡鱼米之乡,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上有贤明王者开明教化,下有垂髫小儿拾遗不昧。如此怏怏南郡,怎会觊觎他国豪杰。然而,话分两头,这位使臣,你岂不闻百里奚有百里之才,奈何为王者不能知人善用,白白叫贤者焚心锥痛,让社稷黎民处于黑暗之中,呵呵,使臣你说,如此庸碌之辈,怎么配得起贤者为其忠心耿耿,一心为国呢?”
使臣脸色微变,他自己也是为王者效命的人,岂能不知道明珠蒙尘的痛苦,刚想反驳,不想江岐的发难继续向他攻来。
“如果江某没有认错的话,您就是中州奈良西的费无风,费先生吧?久闻费先生擅长星象占卜,能解常人不能解决的困惑和困扰,江某此刻心中正有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费无风抱了下拳,表示客气,随即朗声回答,“若是关于星象只说,江大人尽管发问。”
江岐微微一笑,竟然带着点些许的狡猾,“费先生最近夜观天象之时,可否发现天上有什么变化?”
费无风的脸上带出傲然,点头,“当然,千年难遇的危昴星已然将要陨落。实不相瞒,费某也是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才甘冒风险来到南郡。”
“哦?那费先生一定是认为,如果没有危昴星挡路,你这次的南郡之行必然会一帆风顺?”江岐笑意更深,寒意,竟然也是越发的浓重!周平在一旁看着老友这几日为了那人的生死不曾合眼,研究医书,四处张贴告示遍寻良医,直熬得两鬓都已开始斑白。
不到而立之年的人,已有华发丛生。
一夜未睡的他,现下竟然又要面对这些如狼似虎的中州使臣。想着想着,周平就觉得心里好生烦躁。
“既然如此,那么费先生,不用江某多说,你也该知道,即便此番没有危昴星挡路,你们的阴谋也不可能得逞。”他说的万分肯定。
费无风讶异的抬眼看他,“原因。”
“呵呵,费先生立功心切,只见得危昴星陨落在即,却没有发现它身边的帝星正在闪耀着夺目的光辉,其中含义,不用江某多说,先生也该自己知晓。”江岐冷然说完,见到费无风果然沉默不语,再加一把劲,“如果江某猜测的不错,此番前来南郡之前,中州王上必然和你等讲过。”他背着手,在这几个中州使臣面前来回踱步,仿佛站在他身边的不是人而是两排整齐的白菜。
“中州王此番的最主要目的是要和南郡歇火,避免更大规模的战争和伤亡,是也不是?”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之间,带着骇人的光,仿佛两把尖刀剜在那几个使臣的身上。
费无风脸色一变,只好点头承认。
江岐再次发笑,笑得颇有气势,几乎是要让自己笑出眼泪来一般,最后,他一边摸着自己的眼睛,一边断断续续的说,“如此看来,我们这里有桩生意,费先生您一定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