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一声惊呼从陈灵的唇边溢出,打破了夜幕下诡异的安宁。
此时,梁枫和悔尘二人也一起随后赶到,只是晚了一步,却见到这样一幅场景:那个以勇猛著称的赤松将军不断用手臂握成的拳头挥起来捶打着厚实的城墙,上面已经有了斑斑的血迹,那些**甚至飞溅到他自己的脸上,也不自知,显然是陷入了一场极大的痛苦之中。他身边几步远的地方,站着的是刚刚上城的陈灵,青灰色的衣衫在夜风中显得很是单薄凄凉,他一张清朗的容颜上血色尽数褪尽,惊诧甚至有些惊骇的看着城外,那里是宜阳城的方向。
他们二人的身边,伫立的是那道纯白色的身影,她身后二尺,是完颜印硕。四个人安静的一起站在夜风中,神色各异。
“刚才的炮声是怎么一回事?”梁枫一招手,身边的侍卫快步上前,单膝跪地,“禀王爷,炮声传自宜阳城,他们……”
“他们在做什么?”梁枫有点沉不住气,什么事让他手下这些见惯大场面的侍卫也难以说出口?
吸了一口气,小侍卫似乎在为自己打气,“宜阳城内正在……屠杀前日进城的难民。”
屠杀难民?梁枫和悔尘互视一眼,皆是惊诧不信。
“胡说,哪里有人杀伐自己的百姓?”要知道那些所谓的灾民难民们可都是从连城跋涉过去的。
侍卫诺诺的递上瞭望镜,梁枫自己凑上前,摆好姿势仔细一看,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天!宜阳城……”
他也忍不住要惊骇出声,身边的悔尘同样也通过瞭望镜看到了那个名为宜阳的城里刚刚发生的事。
遍地血红,宛如大朵的曼珠沙华恣意的渲染盛开,血泊中倒着数不清的尸身,个个都是身首异处,刚刚被切斩下来的人头在血海中滚动,有的还汩汩的冒着热血,在夜风里散发着诱人的血腥。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让他们震动的还是离他们这边最近的地方,一个尚裹在襁褓中的婴儿被开膛剖腹,一柄利刃正正的切过他的肚子,将婴儿钉在地上。他的身边倒着一副尸身,是个破败衣服的男子装束,他还维持着死前的动作,一只胳膊向前尽力勾着,一只被压在胸下,他的头颅在尸身五六尺远的地方,不安的大睁着双眼。看样子是那个孩子的亲人。
由于死去的人数太多,而行刑的场所仅仅是一个开阔的广场,让这些尸身只能一个落在一个的身上,竟然堆砌成小丘壑那么高,后面还有不少的士兵正在拖拽着尸体,将他们扔到一起,另有些士兵正在洗刷着地面。
一时间,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宜阳城这座千年历史的文明之城,竟然变作了人间地狱!
按时间推算,大概赤松是唯一一个目睹了全过程的人,所以,他才会如此失控,难怪,任谁见了那样的屠戮宰杀,也不会无动于衷。悔尘垂眸一叹,慨叹众生浮游于三界之间,生死悬于一线。
人言众生苦,谁知人间疾苦从何来?
梁枫的眼中已经燃起了愤怒的火焰,一拳落下,落在城墙之上,指节都泛着青白色,青筋在他的额头突突跳跃,“谁!为什么要这么做!去查,这命令是谁下的?”
方赶回来的前方斥候已经跪拜在他的脚下,忽想起刚刚缠绕在自己背后的哀求呼喊的声浪,年轻的斥候忍不住浑身发抖,声音也开始打颤,“是宜阳太守荀匡下的命令,今晚戌时二刻,在教武场将所有前日流窜来的难民一起屠戮,共有……四万三千余人。”
四万三千……如此巨大的数字,这么多鲜活的生命,在那个太守荀匡的眼里,到底是什么!梁枫虎目含威,失声痛骂。霄兰侧目看他,带着一点点的悲悯和若有若无的复杂眼神,这位被幽囚在幽州的王爷,本是个善良的人,这点,在他以弱冠之龄私自放走蓝萱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屠杀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陈灵惨白着脸,抓住斥候的衣领,嘶声力竭的问道。
“宜阳城里的人说……这些难民中间混有奸细……荀匡便对手下人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事情到了这里,陈灵便已经全部明白,愤怒,悲哀,心痛转瞬溢满了他的心,仅仅是因为一个谣言,仅仅是民间的人传说有奸细在内,那个为一方父母的荀匡便痛下了杀手,对这些迢迢来投奔他的难民们?
“哈!哈哈!”陈灵蓦地爆发出惊人的笑声,仰天大笑之中,他的眼角滑落几多冰冷的泪水,赤松停下了自己的宣泄,惊呆的看着他,这个以狂生闻名遐迩的陈灵,竟然既哭且笑,心里一阵,有不好的预感浮动,他慌忙上前一步,一掌击在他的后颈,大手一托,扶住他瞬间软绵下来的身躯,这种只知道读圣贤书的文人,如何见得这样血腥的场景?
他一双虎目尽赤,发丝散乱在脸侧,半蹲着抱着自己中州的同伴,大声喝问,“你们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些?”
梁枫默然无语,他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内疚和自责。悔尘在一旁诵读着镇魂往生咒。
“为什么?哈,”是女子轻蔑的笑声,在见到了那样的血腥屠杀之后,她根本毫无反应,赤松想到一早被人请上城楼就是这个女人的主意,脸色忽然一变,这个女人要他们看到这样的修罗场景,到底所出为何?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看看清楚,你所忠实的国,所热爱的家,那些和你们在一起并肩上朝的人,到底是怎样一副人面兽心的嘴脸。”她的话冷酷如刀,在夜幕里来回撕扯着赤松脆弱的神经。
怀中微微一动,是陈灵,他勉强睁开眼,他听见了,听见了那个女子的话,让他刚刚干涸的眼角重新凝聚起凉凉的水汽。
面纱后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对着这一对互相扶持在敌营中的中州来客,语气清冷,“按照中州律法,举凡斩首人数多出五人者,必须事先呈报朝廷,经过中州王审核才可执行。呵呵,显然,中州王是同意了荀匡的建议。
刚才陈先生说,他心中的王者视能人为左右手臂,治下百姓皆为其亲人朋友,爱民如子。如此贤者,不敢轻言背弃。那么对着这样毫无人性可言的王者,陈先生,赤松将军,你们还要继续追随,并不离不弃么?”她从高处斜睨着两人迷离混乱的眼睛,微微一笑,“大丈夫处世,当有傲骨,可是,大丈夫也可有所为有所不为啊,陈先生,你刚刚说过的话,可不要忘记啊。”
她转过身,对着目瞪口呆的梁枫浅笑,“夜风寒,墨云先告退了。”
梁枫淡漠的点点头,视线胶着在她的背后,目送她缓步下城楼,远去。那道缟素的身影仿佛出尘,不食人间烟火。双拳暗暗紧握,墨云啊墨云,这么多人的性命,你我该怎样承担?
直到霄兰下城,才有一名早已等候多时的斥候上前跪倒,“军师,前方的探子回来了。”
“还剩多少?”
“十人皆回,三人受伤,已经安排医治。”
“恩,做的好,他们是功臣,一定要妥善安置,每人家里送去白银五十两,算是我的心意。”斥候领命而去。
夜色下,霄兰仰起头,望了望天边惨白颜色的天狼星,那星,正熠熠生辉。
“小心夜深露重。”身上一沉,是完颜印硕张开外敞将她裹紧,好看的凤目里满是关切和爱恋。霄兰露出微笑,她竟然忘了这个人,就是来自漠北广袤的草原沙地。再抬首,天狼星隐隐的潜伏在危昴星的身后,安静平和,毫无杀气。
悔尘,天狼和危昴同时出现,你,又怎么样的回天之力改变帝星的轨迹?即便是大能如你,也无法做到逆天改命吧。
“报,军师!”一人在她身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屈膝跪倒,双手呈上一副竹筒,霄兰刚要接,身后便有人爆喝,“慢!”
她回头看,却是梁枫。他一身玄色的长袍拖地,很是华贵,今晚他面见中州使臣特意换上了这件比较正式的着装,却不想迎来的是场阴谋杀戮。
瞧着那双手夺走面前的竹筒,霄兰有些不解,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却为之一惊,梁枫眼中灼人的亮光分明写着愤怒和懊悔还有几许埋怨。
心里一动,霄兰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臂,她懂了,梁枫是在责怪她。眼看着那节竹筒在他的手中被化为齑粉,飘散开来,跪地的人动了动身子,没有说话。霄兰已经认出他来,这个人便是当日他亲自交代过的死士之一,那么,他们平安回来呈交的东西自然便是宜阳城的布防统御图。
只是,被梁枫毁掉了而已。
被否定了,她的部署和策划筹谋,就什么都不是。霄兰了悟的对着梁枫笑了笑。
夜幕下,梁枫的一对眉眼已经怒不可遏,手指点在她的面前,只差要戳破她脸上的面纱。声音确实由于害怕楼上其他人听见,而刻意压低,“你笑什么?是你,是你故意将难民中有死士这个消息散布出去的是不是?要不然,他荀匡怎么会知道人群中有奸细的?”
“不错,”霄兰点了点头,毫不惧怕他浑身渐渐凝聚起来的杀意。
然而,已经有人踏步上前,护在她身边。霄兰伸出手,拨开试图挡在他面前的青灰色身影。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连城的百姓何其无辜!”
“哈!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不是王爷说,要将赤松和陈灵收在囊下,我记得王爷那时候可是用了无论如何这四个字,现在,王爷倒要来兴师问罪了么?”她平淡的开口,带着嘲讽,“若是你怕了,大可将这个罪名推到我的身上。”
对着她无所畏惧的面庞,梁枫的怒气渐渐转变做悲悯,深深的叹了口气,垂下一直灌注着力气的胳膊,“墨云……难道你就不怕午夜梦回之际,那些冤魂来向你索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