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边,绝色倾城的人伫立在青白均匀的大块方砖之上,足前半寸便是偌大的镜湖,湖面上倒影着她肃穆凄绝的身影,全身散发着阵阵灼人的哀伤,仿佛是镜湖里的几捧水草,悄然便将她缠绕,巨大的沉闷和死寂已经和她化为一体。
谁也不能将她们剥落开来,谁也不能……
风过,云淡。
天空干净的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什么都没有留下吗?指尖有细碎的迎春花瓣被碾碎,飘落,像极了她们萍聚般的命运。他们会说什么?那个自以为承袭天命的男人得知了这份真相之后,会说什么?会想什么?会做什么?
一个声音说,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无关紧要。都和你没有关系啊。还有一个声音不甘的挣扎,他可是你姐姐最爱的人啊,你要帮她完成心愿,辅助这个男人,保护他的安危,开拓他的疆域,填满他的心房,他始终是爱你的啊,你姐姐不也是知道的么?
傻瓜,去做母仪天下的王后,多么荣耀,多么让人羡慕啊。
不对,不对,他什么都不是,他是害死你姐姐的罪人,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下不了手,晓……是那样爱他,她会拼劲性命去保护的人,我怎么能……怎么能对他下手?
杀了他吧,杀了他吧,他是个罪人!
碧落的光辉在手中大盛的时候,她听见了身体里不断交战的两个声音。长时间的争吵让她的耳畔耳蜗心肺到处都是燃烧的火苗,腹腔里升腾的热气越来越多,转了几圈都不能散开,巨大的热浪激烈的在她的身体里交锋,因为没有找到出路而越发嚣张。
几欲破体而出!
天灵盖里仿佛被人灌进了辣椒水一样的火辣灼烧。
烧吧,烧吧。
闭上眼睛,冰凉的眼睑让神智有了一丝清明。昏蒙的视线里有人向她急速的奔来……
都晚了,一切都晚了,谁也不能来救她了。
姐姐,那个人,真的值得你如此去爱去珍惜么?
姐姐,你为了他,连我都置之不理了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我刚刚真的割下他的头给你陪葬,你该是会高兴还是会怨我。
姐姐……姐姐……
我恨你。
单薄如枯叶蝶的身形轻飘飘的颓然倒地,在他没来得及赶到的时间里,宛如一道白色的星宇滑过的光辉,水花四溅,平静的镜湖回归冷寂。
“夕儿!”有人痛彻心扉的呼喊遥遥传来。
对不起,印硕,我已不愿再醒来,请让我,就这样一直一直沉坠。
***
碧落化开的美丽弧线在半空爆出一朵蓝色莹然的小花。
“护驾!”秦荣眼睁睁的看着玉阶前的女子满面杀机,利刃在她的手上泛着死亡的光辉。
手起,刀落。
梁筠微笑着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挣扎扭曲的美艳倾城的脸孔,最后的一瞬间,他竟然不想闭上眼睛,这张在记忆里封闭讶异了太久的容颜,再也不想和她失之交臂。
墨云……能死在你的手上,也很好啊。
冰冷的刀锋利刃从脖颈前横划而过,贴着他的肌肤,利刃散发的戾气生生隔开了肌肤的纹路,鲜血宛若珠串一般溅落的满身。冰绿色的匕首的表面,却没有沾染上一分的鲜血。
他明明看见了女子眼中的惊诧和恨意。
然而刀锋还是稍稍偏离了轨道,“嘶”他耳畔的发髻被切裂,一束黑发悄然坠地。
女子收刀,因为气愤而战抖的身躯飘摇的似乎不堪空气的压力,他知道她已经濒临崩溃。张了张嘴,想要唤出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而喉咙里哽咽的湿气,却似败絮,让他无法出声。
满身玫瑰的尸身仰面躺着,散发着香浓的气息,含笑望着他们。
梁筠忽然间觉得自己有一部分的东西,碎裂了满地残渣。
羽林禁卫们奋勇而上,将他和那女子隔开,二人的中间形成了真正的阻隔。手持盾甲的护卫们严阵以待,仿佛这个瘦削的女子是莫名的猛兽,可以随时置人于死地。
秦荣对着这对熟悉又陌生的眼眸,默默祈祷,她不是她。可意图行刺的罪名,这个女子也难逃一死。
她身边的青衣人对这些手持兵器盾甲的侍卫恍若未见,微微笑着,他们便惊讶的看见这个平素里如同冰山冷寂的男子,唇边漾开的是暖如春风的微笑。
他整理下女子的衣服,缓缓松开她紧握到伤了自己手掌的匕首,淡笑,“还要杀他么?”
不知怎的,他此刻的心里竟有一丝的喜悦,拔剑相向之后,便再难回归从前。
地上有数百的青丝,随风打旋。女子一对妖娆如同画眉的眉眼里闪着零星的水光,最后瞥了一眼没有生气的姐姐,跪在地上将那些发丝收拢好,团成一团,塞进她的手心,窝起成拳,喃喃自说。
姐姐,他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再也不会。
冰冷无声的死亡,眼前只有它,霄兰忽然笑了,笑得惊天动地。
仰天大笑出门去,留下身后一群人目瞪口呆。羽林禁卫们在梁筠冷冽的眼神中止住了围拢的动作,眼睁睁的看着那已经略带癫狂的女子夺门而出。
镜湖上有风掠过,静静的,不带起一点涟漪,镜湖底下,一团乌黑秀长的发,和慌乱的水草融为一体,渐渐缠绕起来,分不清彼此。
无边的黑暗席卷上来,她想到了那个冰山般脸孔的男人最后一句和自己说的话,“乖乖的在这里等我。”
等待么?
碧绿色的湖水表面在她的头上展开舒缓的怀抱,霄兰睁开的双眼第一次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致。湛清的湖面仿佛一面镜子,阳光直射进湖里,带着一点点弯曲的弧线。好美的景致,毫不吝啬的向她这个垂死的人展露出它的妖娆媚态。
等待,等待的过程如此漫长,漫长到等到结局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忘了当初要等待的是什么。
当命运也和我来开玩笑的时候,有一个办法可以将它打败——断了一生呼吸,叫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无处施展。
水上爆出第二朵巨大的水花的时候,霄兰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
此去南郡京城,有一万三千四百里。
可她依旧策马狂奔,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把自己的病人抛在一边,自己不管不顾的跑出来,这样无医德的事,只怕是她这个鬼崖谷的谷主也觉得有点欠妥。不过还好,她之所以能够从那个固若金汤的地方跑出来,应该还是要谢谢他的。
什么谢不谢的,回头把他的命救好,也就是了。
她可不愿意和江湖上的人扯上什么牵挂。
抬头往西北,危昴星的星位极度浅淡了下去,她心里暗暗吃惊,抓紧马缰的手抽出一只,一鞭子甩在马屁股上,大马吃痛,四蹄更加快速的变换着,她单薄的身躯在马上稍稍踉跄了下,才保持好平衡。
“你这个黑珍珠,关键时刻,给姑奶奶咬住牙啊!好孩子,马上就到了,快些啊!”马上的女子开口不逊,俯身在马头的一边,跟她的坐骑商量着。
黑色的大马好像听明白了主人的话,低低嘶鸣了一声,已然是拼尽了全力。
身后有人,有马,树林里也有人,马背上的女子浅浅一笑,是啊,他们怎么会那么放心大胆的让她跑出来呢?要知道,整个武林都在觊觎着她这条小命呢。
又是一声粗口被她压在了胸臆里,这条命,多留了十年有余,死了便死了吧。
人一旦要是连死都不怕了,那就真的是什么都无法将他击倒了。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黑乎乎的小球,嘴角挂上邪佞的笑容,跟着我?没那么容易吧。
小球滑溜溜的向后甩去,有人低声招呼同伴,黑色的浓雾瞬间弥漫开来。
马上的女子早就屏住了呼吸,听着后面……居然没有动静。
“云姑娘,你未免太小看踏薇楼的人了。”黑雾散去之后,竟然显出几个高大利落的人影来。其中一个为首的头目顶着满脸的黑灰,狼狈不堪。微微薄怒着,却不敢多言,天,谁知道楼主大人,是怎么想的,这个女人,竟然派出了踏薇楼的四地煞一起出动保护。
好吧,好吧,要不是看在这个女人医术超群,能够有希望治愈楼主大人的病患的份上,他们才不要受这份鸟气。
被人一拦,女子的马速明显慢了下来,她薄纱下的眉眼深沉,若她不开口,光是这副清澈无害的面庞,无人可以想到她便是那个让武当山脚下的晏庄一夜灭门的女子。
“是么?风隐使?”她眉梢一挑,风隐顿时感到警钟大作,只是未等到他反应过来,一团粉红色的烟雾便迅速的炸裂,鼻子被烟雾一熏,立刻感到手足无力,鼻子发酸,顿时声泪俱下。
伴着女子银铃般的笑声,粉红色的雾气经久不散。
“雨夜,快发信号,下一组人马待命!”
“是!”
居然叫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女子这么给耍了……风隐擦着眼泪鼻涕,觉得很没面子。
直到身下的黑色坐骑不堪的倒下,女子不得不选在一家小客栈里休息。
喝着茶,盼着黑珍珠快点恢复体力,还要半日,她便能赶回南郡京城,此处已距离升京不远。
“呐,我说,陛下好大的手笔啊,那皇榜上的数,啧啧……黄澄澄的,足色的大元宝啊……”
“那可不,你也不看看这是给谁请大夫,据说是国主陛下的老情人,嘿,别说咱们这儿传的沸沸扬扬的,就是中州那边都知道有那么档子事儿啦,看来不像是假的。”
“皇家的事,你都敢胡言乱语,不要脑袋了啊。”
“你不知道,最近为了给那个女人看病,已经死了好多有名的大夫啦。”
手里的茶盏蓦地一松,眉峰蹙起,面纱后的容颜难掩焦虑。想起昨夜看到的黯淡已极的危昴星,心里不由得紧张万分。
沉静如她,鲜少有如此不安的焦躁,丢下一个物事,甩给前台掌柜。
“掌柜的,借你好马一用。”她轻灵的身形一晃而出,掌柜的还在怔忪,门外有马嘶鸣。
“哎,哎,掌柜的,有人盗马啊!”
“啊!金叶子!”小伙计已经惊叫出声!
那女子留下的物件,赫然是一片金灿灿的叶子。小伙计喜笑颜开,拿起来咬了又咬。
“别动!”掌柜大声制止住小伙计的莽撞,劈手夺过来,“踏薇楼的东西,你敢动么?还不仔细供着!”
他看了一眼外面昏蒙蒙的天,低叹一声,这天又要不太平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