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施主,你可有后悔?”
沉默,渐渐明亮起来的天际配上庄严凝重的庙宇佛像,乔言的脸孔在此刻显得沉稳如水般安静,沉吟着的她目光稳敛,隐约还可窥见方才未退净的红色,然而,此刻她的心却已是平静安然。
问我可悔?问我可怨?问我可恨?
乔言默默叹息,像是在惋惜自己逝去的光阴,更像是在悼念自己。
后悔么?悔是什么?
不过是在自己已伤痕遍布的心上再插上一刀罢了,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这么做的吧。在心底一次次告诉自己。
林夕,你不后悔。
林夕,你做的对!
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乔言望着神像的眼色更加透彻,如被水洗过的冰湖,澄净明亮,通透自然。
见她久久没有回答,悔尘也放弃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趣,“乔施主稍等,贫僧有一物奉上。”点手召唤过一个小僧,“取我的手盒来。”
功夫不大,小僧便双手捧着一个红色木质的盒子走了上来,恭敬的递给悔尘,然后悄悄退下。
盒子打开,只觉清香扑鼻,是白檀的香味,应该是长期经过白檀木香的熏蒸才会有的味道。此刻由悔尘恭敬的托着,更加重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乔言接过盒子,看清里面的东西,唇角勾起好看的笑纹,抬眼看着这个面目俊雅的和尚,“多谢大师的美意,只是,乔言已不会在对任何事而产生敬畏,此等神物,就是放到我的手里,也不过是暴殄天物罢了,暴殄天物,可是连圣人都要哀戚的啊。大师也不想看我犯下这种大不敬的罪过吧。”
“人之所以迷惑,皆是由本心而生,有心而生,迷住双眼。也就蒙昧了心眼,看不真,看不清,又怎么能做出本心想做的事?清五性,泯六根,才是上上之道。”
浅笑轻扬,眉目婉约中带着一点温暖,她抬起头,望向庙宇外的天空,那里刚刚清晨,破晓。
“你知道清晨之月么?”
“清晨之月?”
“不错,”她望着那轮清淡的圆月,它此刻正在九天外高高悬挂,夜晚的那种妩媚明亮已经完全退去,此刻,她正将她最后的一点余晖抛洒,残留一地。
清浅的月光和清晨朦胧的日光一起照射在大地上,结合成白日与黑夜凝结一体的美丽。
在这样的光线里,悔尘听见身边的女子用她独有的柔哑的声音,轻声说着,“人们都以为明月只在夜晚时分才会出现,其实不然,白日里,也是可以有明月之空的。”
“就好像我们的心,即使是在蒙昧的黑暗中,也有本事找出自己的价值,看清想要的目标,并且身体力行的走下去,在黑暗中摸索么?不是,因为,你看,即便是在黑暗中,不是也有浩如玉盘的月亮为我们指引么?大师送我这么珍贵的礼物,无非是怕乔言迷失了本心吧?”
“如果大师真的是担心这点的话,那么,请尽管放宽心就好。乔言一直有着属于自己的一轮明月。”
她说完,将那个宝匣推给了他。
悔尘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这是他们第二次相见,却是第一次独处,第一次说了许多话,第一次和她有了解的机会,本以为凭他洞彻世事的眼光,可以将这个女子的来龙去脉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这次却输了,在短短的接触中,他不仅没能看清她的心,反而,被她说得话,迷住了自己的心。
她说,黑夜里也有明月指引,白日里还有浅淡的月亮为伴。她的用意显然是在告诉他,不管是在黑夜还是在白昼,她都不是一个迷茫无措的人,她更不会孤单寂寞,以为她有那轮明月,相依相伴。
还能说什么?机锋禅变说不过她,也只好任由她去了。
望着乔言带着洒脱放下以及决绝的背影,悔尘双手合十,口念佛号,完全退得干净的那颗凡心有了一丝松动,他开始担忧起另一人。
她口里说得那轮明月,会是他么?
王爷,她果然是你的劫。
因为昨晚众人皆在各殿宇守职,所以今天梁盟特地准许昨夜守职的官员休整一日。
从庙宇回来的乔言根本没有丝毫睡意,默默看完桌上山晓留下的书信,信写的很简单,无非是说自己已经回了蜃楼,准备下一个计划,因为时间紧迫所以没来的及和她打招呼,只好留书一封。
不知怎的,乔言今天很想喝酒,而且还是那种想喝很多酒的冲动。
“一直让你跟在我的身边,辛苦你了,小印子。”青树干下,乔言一腿曲起,一腿盘坐,端着一个碟子形状的酒盏,递给对面的人。
这番话她说的无比真心,听在小印子的耳朵里也很是受用,接过这盏酒,毫不犹豫地就要饮下,却听见身后传来一清朗的声音。
“许久不见你大口饮酒了啊,墨云,我还以为你已经戒掉了酒瘾。”一只手毫不客气的横过来端走乔言手里的酒碗,悉数倒进自己的肚子里。末了,赞一句,“唔,果然是四哥的窖藏好酒,浓烈甘甜,清香馥郁,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好话也没少说,却没见四王爷送你几坛好酒。这马屁却是拍在马腿上了。”乔言接过他递回来的空碗,叹息的说,“本是精巧耐饮的酒,就被你牛饮一通,好不可惜啊。”
她自己又倒上一碗,慢慢品着。
因为他的到来,小印子也不好再继续坐在原地陪乔言喝酒,不大情愿的站起身,退下。
青树下,只剩下他二人。
梁闵索性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坐下,摸了摸地上垫着的长毛绒毯子,笑:“这东西我在二哥那儿见过,是前些年父王赏赐给他的好东西,没想到他连这个也送了你。”
“还要撇清和四哥的关系么?墨云大人?”对于梁闵忽然凑过来的俊颜,乔言不为所动,食指一点,抵在他的额头,将他的头推回去几分,笑道,“那些疯话你也信?”
不错,从今早开始,关于少傅卿在梁筠那里过夜的谣言就不绝于耳。
“有人这么说过么?我怎么不知道?”梁闵靠在青树上,挨着她,说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
怎么可能不知道,几乎整个出行祭祀的人全部有所耳闻。
而这件事巨大的铁证就是,乔言昨晚的确没在应该值守的殿宇内,而是被梁筠的妃子招了过去,并彻夜未回。
梁闵自是不会真的同她问这种让人脸红的问题,不过,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自然的感觉,仔细观察了会儿,觉得乔言的神色都和往常一般无二,不禁暗暗嗔怪自己多疑。
“清王爷。”她忽而开口唤他,用了和平时截然不同的语调,无比认真的看着他英俊的脸庞,问道,“其实,微臣一直不懂,王爷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是要畅游江山,还是只要江山?”说话间已是几碗酒下肚,她苍白的脸上,挂上云霞似的粉红。
沉默片刻,梁闵直爽的对上她探寻的双眼,答道,“若本王说,两者皆想得到呢?”他喝下一口酒,拭拭唇边的残余酒浆。
“嘘。”一个温凉的手指点在他的唇上,乔言眉目温婉的说道,“我想我是知道答案的。”
“还记得之前在镜湖边,对着一池残荷,你曾问过我,可否有想要而不得的时候,就是那时候,你就猜到我要什么了吧。”
这次换梁闵轻笑,这个小女子看着云淡风轻,毫不关心,事实上,只怕他们这几个皇子的小心思,大伎俩,她都是知晓几分的吧。
然后又是二人的沉默,这顿酒从下午一直喝到傍晚时分,以梁盛送来的酒全不见底而告终,天边太阳的金辉渐渐褪去,天空一片安详宁静,偶尔吹来的冷风,却让人身上不舒服。
站起来,舒展了个懒腰,将眼光放得很远,乔言轻轻的说,“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玉真碧螺,花落闲庭。”
她低头看了看扔在把玩酒杯的梁闵,喃喃,“这样的生活,或许才更适合王爷这样的人吧。真性情,真惬意,难道不好么?”
梁闵一怔,回头看时,她却已经折返回自己的住所去了。
看着毛毯上的酒盏残羹,方才惬意的时光,恍若一梦,眼光落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目光深邃且充斥着蒙昧不清的意味。
“真性情么?”重复着她说过的话,感觉着一股奇异的感受,似乎,今天的乔言很不同,至少,这份看起来安宁的时间里,梁闵感受到的是淡淡的诀别之意。
似乎是明明知道一个结局,却无法躲开,只能迎上面对的无奈和惋惜。
乔言,到底在想什么?
梁闵一个人又坐在原地呆了个把时辰,直到夜风起了,才起身回去,路刚在一半,却听见人生嘈杂,连脚步声都带着惊恐似的,许多宫女从皇子们休息的寝殿出来,纷纷往外跑着,好像身后有什么厉害的猛兽在追赶她们一样。
随手抓住一个宫女,“发生什么事?”
“啊!”被抓住的宫女先是惊叫一声,看清是风流俊逸的清王梁闵之后,才松了口气,脸上红红的,好像为刚才的失态而羞涩,“回,回王爷,是有刺客闯进了西面的寝殿,秦统领命令奴婢们快速离开。”
“西面的寝殿?”梁闵晃了下神,惊呼出口,“现在可是九殿下居住在那儿?”
没等宫女回答,梁闵松开了抓着她的手,飞快的往西面奔去,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乔言如今的住所,和梁待梁桔的寝殿只隔了一道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