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晚的最后一点灰暗彻底退去的时候,乔言动了动肩膀,身边则有人递上一杯热茶。
茶水冒出的热气忽然迷了眼睛,眼波流淌中,怀疑是自己认错了人似的,乔言慢慢探出手,在对面人的脸上留恋般的摩挲着,手感不是先前那样的略带粗糙,而是滑腻的触感,眉毛还是硬扎扎的,有点划手的感觉,不满似的皱了下眉,轻轻向下,滑过他高挺的鼻梁,直到他的唇畔。
食指覆在他的柔软上,制止住他要说话的意图,她轻轻的闭上眼睛,像呢喃,更像自言自语,声音是梦幻般的脆弱,“乐飞你为什么还要来?”
她的手冰凉的像是没有了生命,不带一点感情,只有语调里遮也遮不住的痴情和软糯让人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觉。
那个人,那个她连一句告别都没来得及说的人,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没错,她触碰到了他,温暖带着生命的他,不会是第二个人。头也慢慢低了下去,乔言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困倦和眩晕袭来,苍白到快要透明的手指从他的唇上滑落,却没有掉在自己身上。
而是被另一只手包裹住,轻轻的,像是怕吵醒她似的,只是握住,替她放好而已。
再静静的看着她一会儿,再一会儿,只一会儿就好……他这么想着,直到窗沿外有人招呼他,他才慢慢站起来,给她披上一件外衣之后,离开。
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熟睡的那人,写了一个晚上,她也该累了。
窗外的人似乎等不及了,出声招呼他,“快点出来。”
有人快步离去,尽管他将脚步声控制到近乎没有,而刚刚还在睡着的那人,却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青灰色的背影,狠狠的握了下自己的手心,深深的刺痛钻进身体,她才有片刻的清醒。
怀疑似的看着自己的右手,仿佛刚刚的那些触感都是不真实的幻象。乔言惨淡的笑了,“我是不是伤害到了你呢?小印子。”
一点点的睡意也退去,她坐起身,抓着身上盖着的衣服,出神的望着窗外,凝视。心里却隐约有丝不安的惶恐似的,果然,乔言的感觉在早饭之后就被应验。
太子妃蓝萱召唤她进宫,而在途经流炎殿的时候,不想却遇上了润美人的车驾,两车遥遥相对走来,润美人美艳的脸庞忽然从车窗内露了出来,示意他们停下。
按照身份,乔言依礼先走过去,“微臣拜见润妃娘娘。”
“什么娘娘,一个美人罢了。”润美人大大方方的受了她一礼,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忽然开口,“少傅卿是要往流炎殿去么?”
不知她为何发问,乔言还是如实说道,“正是要去拜访太子妃。”
“唔,本宫也要往东宫那里去,不如,且随本宫走一会儿吧。”说完,她伸手拉住了乔言的手腕,小印子听到,惊诧的回头,乔言却抿着唇,带着薄笑,点头答应。
看到她安抚的笑容,小印子释然,和润美人的随从一起,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
润美人的速度慢的不可思议,乔言被他拉着,也不急不慢的走着。
“你猜走完这条路需要多少时间?”润美人忽然开了腔,柔声问身边人。
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阴暗的天空下,她往前面望了一眼,没有看到尽头,摇了摇头说道,“不清楚。”
“本宫每月都要往返于这条路,来的时候要一刻钟,回去的时候要半个时辰。”
乔言淡笑不答,她知道她说这话必然有原因。
“你真沉的住气,不问么?为什么同一条路,来和去,时间为何不同?”润美人瞥过脸问她,柔情如水的眼眸里露出哀凉,“那是因为,我走来时想到很多事情没有做,所以走的焦急,而去的时候,又是想到我尚有老友被困于此,留恋不已,走得自然就慢了。”
“娘娘情深意重,难能可贵。”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声音抬高了些,带着点不满的意味。
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来单独约她相见,竟然是这么个冷清的结果。
乔言莞尔轻笑,舒了舒袖子,拿出一支金簪来,金簪是凤首含珠,金穗摇曳,一掌之内刚好能够合拢得上,戴起来十分方便,是装饰打赏的好东西。
“不惜这么大手笔的收买了车夫,让他们将时间晚一刻钟,好让下官在此和娘娘相遇,不知道,娘娘这么费尽心机要见下官,到底是有什么事呢?”
她说的云淡风轻,还带着一丝的笑意,润美人看着她脸上凉薄的笑意,眼眸暗沉,随即释然,“果然,你像极了她。”
这个她字,说的乔言心里一动,眼波流转,确定四周无人,她心里一横,轻声,“娘娘可是说的鹊央宫中的那个么?”
“皇宫华丽非常,夺走了多少人的梦想和生命,能够放弃过去的人,才能活的快乐,显然,你我都不是这种人。鹊央宫里有一个是你少傅卿安排的人,本宫不会过问,而另一个,少傅卿是不是有兴趣听本宫说一说呢?”
另一个?乔言诧异的看着她,却在她的眼眸里发现一丝的悲凉和懊悔。
“其实,不过是个故事。”语调悠扬,轻轻的在两人之间呢喃似的,在瞬间揭秘一个藏匿了十几年的隐情。
路还是那条青石板的宽敞大道,路面上覆盖着未化的白雪,车马轮子滚过,抬头看的话,那些高耸的松柏也被白雪覆盖着,压得嘎吱嘎吱作响,偶尔有风,将雪花吹落,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已有醉游人。
而这雪中漫步的两人却各自清醒,丝毫没有被这南郡难得一见的雪景迷醉。到了一个路口,同时停下,谁都没有言语。
这天还是阴霾的沉静,而乔言的心里已是澎湃不已,因为她刚刚的话。来得太急太迅猛像一个凶猛的下山猛兽,闯进她自以为修炼的百毒不侵的心窗,激起一片水花四溅。
路分两端,静默似的伫立不语,直到后面的随从快要跟上,润美人才缓缓问出一句,“之后的路,少傅卿要和本宫一起走下去么?”
眼神放的很远,直直穿过重重叠叠的城墙似的,乔言为不可查的露出一点笑,嘴角画出好看的向上弧线,“路之所向,但凭本心。”
“路之所向,但凭本心……”润美人品味了一回,也露出笑脸,羡慕似的对着那片空旷的天地,默然长叹,“的确,这个牢笼里的人,早已没有了自己的本心。少傅卿,下一程,本宫就不想送了。”
听见她意有所指的一句,勉强收起早已不听使唤的思绪,向她敛衽为礼,“多谢娘娘提点。”
润美人的车驾咕噜噜的远去,剩下乔言自己站在路中间,负手仰头,看着一片昏暗沉重的云层,神思不在。
“小姐,太子妃还在等。”小印子轻轻说道,乔言这才回神似的冲他一笑,“是呀,没完的事,总要做好。”
根本就是答非所问的一句,小印子听见她这么说,反倒露出放心的笑意,因为她的眼睛里已有生动的光,和早上失态时的眼眸,截然不同。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早上会有那么奇怪的举动。这会儿见小印子这副神情,乔言抿了下嘴唇,翩然回身,“九幽摄魂术用多了,人就会出现幻觉。我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吧。”她假借回身,掩饰了脸上闪动的落寞。
那个让她悸动的瞬间,虽然只是一瞬,但她真的以为是他来了,那一瞬,眼里看到的,心里想到的,手上触碰到的,都是他的气息。
悠远,又绵长的回忆,顷刻间,像一杯清冽甘甜的毒酒,浇灌而来,覆灭了她的全部心神,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几下,以手加额,扶住身边的灰衣人,轻叹,“对不起,小印子。”
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也知道她的确该为自己的行为道歉,但他就是觉得她这么说,是和他扩大了距离,那种淡淡的疏远,一如初见时的那种冷漠和莫不经心。
心里的痛原来来得那么急切,一个掩盖了许久的秘密就在这一刻不经意的出现,让她措手不及,甚至,她已经没有能够思考那个女人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种样子,大概是不能去流炎殿了吧。
轻笑自己的无能,乔言咬咬牙,缓缓抬脚,往前走去,这条路,还是迷蒙中带着落雪后的苍白,但是却要走下去,即便身边已无人相伴。还是要任性的,执着的走下去。
山晓,这就是你说的执念吧。
回首看去的时候,来路也变得苍茫一片,车辙的印迹和脚步的印子都被新落下的白雪盖住,丝毫看不到痕迹,人过无痕,大概就是说的这样吧。
也许,几多年后,这个皇宫繁华中的人,这里盛极一时的风流人物,这地方的全部喜悦或忧伤都会被历史的洪流而掩盖,什么也不会留下,这么想着的乔言忽然心生怜悯,为别人,也为自己。
踏骨而上的后宫之争,尔虞我诈的朝廷政事,明枪暗刀的御敌敌内,所有的所有不过是一场风雪似的飘摇,什么赢家输家,无论是谁,都将沦为一颗尘埃,降落到大地,被后人践踏而过,再杳无音信,无人牵挂。
乔言想了想,抬手拂去发丝上的落雪,摊开来,一点冰凉融在掌心,化作盈盈一点水润,她最后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那里依旧没有放晴的趋势,眼前还是辉煌精致的皇城,有宫女太监见到她纷纷行礼。
勾起释然的笑意,乔言喃喃:“南郡,该是时候说结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