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应了东华帝君的邀,隔天师父便带着我去了他的无涯境,找他下棋。
我还是第一回去无涯境。那里仙气飘渺云雾缭绕,风景瑰丽竟与我们昆仑山不相上下。想来那抽风货倒是寻了一块好山头。
刚到无涯境就有人出来相迎。看他着一身白衣与我昆仑山的师兄们无异,又对我师父毕恭毕敬,该是那抽风货座下的弟子罢。
只是,他长得也忒精致了些。与我师兄们的俊逸儒雅相比,他就似一只通透无瑕的精美玉雕。
早前听说东华帝君收弟子收得十分严格,如今自他弟子的面相来看,就晓得帝君口味偏重。
玉雕弟子有板有眼地引着我与师父入了一座林子。
林子看似十分古老,四周挺拔着高大笔直的大树,郁郁葱葱,连日光也只能透进个三两分。不过这里的空气倒十分清新,地面落脚之处花花草草好不奇艳。
往里走了不久,总算见着了抽风货。抽风货一脸闲适,今日褪下了一身金光闪闪的衣袍只着了素色的衣裳,眉间一抹淡淡的舒朗。
他正在摆弄面前的棋盘,见我与师父来了,便抬眼笑道:“唷,我正估摸着人该到了,这不,就来了。”
能在这深山老林里摆上一盘棋,着实有些意境。
师父与他寒暄了几句,便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始与抽风货执棋落子。我没别的事做,也就跟着坐了下来,在一旁观看。
听人说,棋局如人生。里边风卷云残处处透着玄机,怕是每一处落子都得经一番深思熟虑权衡考究,看不透的人定是不知晓对方的布局与诡计。说不定一个不小心,便遭了道落入了万劫不复。
输棋事小,但若赌的是人生,这事就可大可小了。
“弦儿在想什么?”师父手执白棋,放于下颚处,稍稍凝着眉似在思索,随后落子在棋盘上,淡淡地问我。
我道:“回师父,徒儿是在看师父下棋。”
抽风货笑嘻嘻凑过来一句:“小徒弟看这么入神,莫不是看出个名堂来了?”
我思忖了下,点了点头。
师父便挑眉笑睨着我,问:“那弦儿看懂什么了?”
我总觉得师父那笑似在说:你看得懂才奇了怪了。我见怪不怪,淡定地稳下心神,瞅着棋盘上的棋子,缓缓道:“黑白分明,委实曼妙得很。”
抽风货手抖了一抖,落了棋子,笑道:“小徒弟何时何地都如此有见地,真是难得难得。”
我谦卑道:“哪里哪里,帝君太谦虚了。”
下一刻,抽风货看见师父落子,冷不防一声惊叫:“诶不对!刚刚我明明不是走的这一步!不对不对!”
师父淡淡浅笑,道:“东华,落子无悔,几万年你都还不记得?”
我眉头欢快地跳了两下。大抵,抽风货将将那一下手抖,抖得也委实有见地。
(二)
后来不晓得多久过去了,照时辰算这天色该是黑白来回变换了好几回,可树林里一丝儿一丝儿漏进的日光丝毫没变过。
而师父与抽风货亦是战得不亦乐乎。我在一旁看得直打瞌睡,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还是师父先问我:“弦儿可是累了?”
我忙摇摇头,生怕坏了师父的雅兴。但下棋这玩意儿我又委实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是有些许无聊。
抽风货便道:“小徒弟若是闲得慌,不妨四处走走看看。反正这林子里大得很。”
见师父也应了声,我心道这局棋怕是一时半会下不完,便自己随便逛了逛,指不定还能寻到一两只兔子。
走着走着,我就发觉,这林子里除了花花草草参天古木,怕是长不出其他多余的东西了。而且这里的天有些稀奇古怪。它不会黑。定是东华那抽风货施了什么法术弄了一个结界。
寻了好久没寻着心底里想着盼着的一两只烤兔,我难免有些丧气。走得累了便随地坐在一棵树下,闭目歇息。
不想一坐下,我就感觉到席卷而来的倦意。这还真有些难说,师父与抽风货下棋是不是真下了有几天几夜而不自知。
空气里弥漫着清淡的花香,眯眼看过去,林子里染着一层薄雾,薄雾之下星星点点的小花朵,十分可爱。
能倚在这里,嗅着花香入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么一想,我果真就放松舒适地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我的师父。
同样在一片飘渺雾气之中,师父一身黑衣款款飘渺俊逸。梦里他问我,若是他离开了我我会怎么做?
我坚定道,我会一直追随着他的脚步,不离不弃。我要一直随他走到天边的尽头,不离不弃。
他便对我笑,道,好,那便让我去追随他。
果真,话一说完师父就转身而去好不决绝。他走得很快,背影在雾气了眨眼间就变得黯淡无比。我心慌失措的四处跑四处寻,就是寻不得他。我撕心裂肺地大吼,但依然是听不得他回我一声。
……
我身体一抖,被吓醒了来。嘴里先前胡乱念着什么我记不得了,但心里头就是隐隐有股很压抑很难受的感觉。仿佛我真的要失去师父了一般。
这时肩头紧了紧,头顶传来淡淡的声音,道:“弦儿可是睡醒了?”
我愣了愣,仰头看去,却见师父不知何时已坐在我身旁,一手揽着我的肩。我的身体正斜歪着靠着师父,头倚在师父的肩上。
鼻子冷不防就酸了。原来我还是害怕,就是他在我身边,实实在在地触碰着我,我还是感觉到害怕。害怕不经意间,他就不在了,离开我了。
我动也不动,只闷闷道:“嗯,醒了。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师父便问:“什么噩梦。”
我动了动唇,垂下眼帘自喉咙里发出一句若有若无的轻叹:“梦见卿华不见了,如何都寻不到。”梦里依稀记得,我是唤他卿华的,没有唤他师父。
师父身体一颤,随即低低问:“若有一天,真不见了呢。”
我道:“我说我会跟随着你的脚步去寻你。可是若真有那一天……”
“若真有那一天?”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狠狠抱紧了师父的腰,抱紧了他就不能再跑了。我就笑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就这么抱着你你如何能不见。”
“弦儿。”
“嗯。”我抬起头去,看他。
下一刻,他低头就吻住了我。他修长柔软的手捧着我的脸,眼泪由不得我滑了出来。我晓得,我被他疼惜着。
师父伸舌舔了舔·我的泪渍,夹杂着咸咸的苦涩,扫过我的齿,捉住我的舌尖,与我纠缠。
身体就被他压在树脚下,他的吻炽烈而霸道,让我一回又一回,甘愿越沦陷越深沉。即使下面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我便是阖上眼,手攀上他的脖子,手指之间,流·泻的全是他柔长的墨发。
(三)
师父牵着我的手,带着我一直在丛林里走。尽管只是一小段距离,我想该是可以抵得上万水千山。
他拉着我回去了与东华帝君下棋的地方。只是棋盘上棋子还在,东华帝君人却不在了。
我忍不住问:“师父与东华帝君下棋下完了吗?”
师父道:“嗯,总算完了。”
我盯着上面错落有致的黑白棋子,又问:“那谁赢了?”
师父挑挑眉头,却道:“依弦儿看谁输谁赢?”
光看棋盘,我只认得黑与白。但我承认我十分护短,遂想也未想便道:“徒儿看不来这棋局,当然是师父赢。”
师父轻笑一声,道:“弦儿倒也坦白。为师确实胜东华半招。”
我面皮一烧,干笑了两声。哪晓得我尴尬地往后挪步子时,脚恰好磕到安放棋盘的石桌上,石桌纹丝不动,倒是我身体止不住就往后仰了去。若摔在石桌上,定要被黑白棋子给撂得全身都痛。
突然腰上一紧。师父俯下身来,手臂自我腰间穿过,就在我身体离棋盘咫尺时他便将我捞住,没能倒得下去。
只是手肘慌乱之际撑住石桌,上面的棋子被我一晃一碰,噼噼啪啪扫落了一地。
师父唇擦过我耳边,低低道:“弦儿小心。”
“啊呀,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抽风货一手端着茶盘倏地现身将这边都看在了眼里,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还冲我挤眉弄眼。
我有种老脸都丢到了无涯境的不妙感觉。
师父却若无其事地将我拉了起来,一手接过抽风货递上来的茶水,放在唇边淡淡啜了一口。
我咧着嘴笑了笑,亦接了过来,往嘴里灌。
只听东华似不甘地叹道:“卿华这局不算,若不是我走错了一步哪能让你得了半招,该是我得你半招。改日你我还得从头来过。”
师父清清浅浅道:“愿赌服输。”他放下茶杯,又道,“要回去了。”
抽风货立马换了脸色,不满地咄道:“你那么急做什么,不过才三五日的样子。”说罢眼珠子又开始放我身上转,“小徒弟你头一回来我无涯境我都未领你好好逛逛,怎么,想去瞧瞧么?”
我看了看师父,道:“不想。”这无涯境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与我们昆仑山一样。只是这一局棋就下了三五日,听起来就有些吓人。
只是在我与师父要走的时候,听抽风货在后面幽幽道了句:“小徒弟你就不想知道魔头逃出东皇钟那日,发生了什么吗?”
我霎时就停住了脚步。
(四)
东华帝君后来还是带我去了无涯境的最底下。那里压着东皇钟。
头一回见到,尽管我心里有所准备,可还是被它吓了一跳。东皇钟钟身并不大,周身却被刻满了西方极乐世界的梵文,手所触之处皆一阵闪闪发亮。
师父本不愿来这里,但我实在是经不住**想一瞧究竟,他迁就我就一道来了。我想看看,七万多年前师父拼尽力气关住魔头的地方是何等壮阔。
帝君自顾自说道:“小徒弟你听过七万五千年前的仙魔大战罢?那时就是你师父领着百十万天兵与魔族决一死战的。那一战,真可谓是三界风云色变。东南西北四海,海水皆被染得透红。”
我转头看着师父,他一脸淡然。任是无数刀光剑影战场血肉横飞,皆敌不过他一脸淡然。
东华帝君走到我身旁,顺手摸了一把东皇钟,与我笑道:“还真别说,三界司战神君可不是玩笑。你师父年纪轻轻,本事却大得很。那一战,魔族败退不说,连魔头都输你师父三百招,被你师父不甘不愿地关进了这里。”
他亦转眼看向师父,云淡风轻道:“不过你师父亦弄得浑身是伤。”
师父斥了东华帝君一声,似不想他再说下去。
但我想晓得,有关师父的一点一滴与过往,我都想晓得。我就问:“那这一回呢,魔头如何出来的?”
东华帝君就不理会师父,道:“魔头在里边被关了七万余年,戾气重得很,修为也上升得很快。若他要破钟而出谁也拦他不得。那日东皇钟松动了,我便去人间寻你师父,也怪那时情况紧急,未来得及与你说一声,怕是让你在人间平白孤寂了好些时日罢。”
我摇了摇头。孤寂是不假,但那是我以为师父不要我了。
他继续道:“后来为了避免东皇钟被破坏,我与你师父擅自决定将魔头放了出来。”
我惊了一惊。
不待东华帝君说完,师父拉着我便走。身后帝君一字一句道:“本以为你师父与我联合起来能够制服那魔头,没想到大战了三天三夜,却还是被他给逃脱了。魔戾便因此而四起……”
我不知道为何师父不愿意让我继续往下听。但我知道,每每他遇上的大战与恶斗,皆是凶险异常……我想东华帝君与我说这些亦是想提醒我,我师父每一次的经历皆是凶险异常……
果真,就在师父拉着我要走出无涯境时,东华帝君叫住了我。
“小徒弟。”
我忍不住脚步顿了顿。
他幽幽道:“若是,能遭过了此劫,你定要好好待他。”
我心头一跳,讷讷出声:“劫?遭过何劫?”
东华帝君沉默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道:“当然是小徒弟你升为上神所历的劫。指日可待啊。”
师父背一直挺得笔直。
以往我一心想有朝一日能升为上神,今日听东华帝君如此一说,心里却一点欢喜的感觉都没有。
反而愈加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