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师父带着我们上天庭,不想脚将将落在南天门,那里就已经守着东华帝君。
东华帝君一见师父忙快步走过来,急道:“怎的才来!还不赶紧去看看你那宝贝徒弟,再晚一步怕是要来不及了!”
师父与东华交情几万年,师父的徒弟他自是要上心几分。他见了陌辛梓和暖儿,只稍稍凝住了眉头。
不由分说,东华帝君便引着我与师父还有陌辛梓母子往断仙台那边过去。他解释道:“嗳,不晓得卿华你那徒儿是脑子不会转弯还是如何,性子倔得很一点都不肯向天君低个头服个软认个错。天君这次委实是被气到了,要让你徒儿在仙界所有仙神面前被剔除仙骨以正仙风。这不,刑台就设在断仙台那里。”
说罢他又望了陌辛梓与暖儿一眼,与我叹道:“倚弦小徒弟,你到底还是将人给带上来了。”
我应道:“是。”
哪晓得我们终究是晚了一步。
前脚刚一踏进断仙台所在的那片黄沙烟尘之地,耳边就传来天君刚正不阿的声音:“昆仑山溪羽,两次三番下凡,私改凡人命格,又假借下凡历劫之名目与凡间之女苟合,触犯天条。今日,本天君且问你最后一次,溪羽你悔是不悔?”
断仙台上升起一桩高大的石柱,大师兄溪羽便被四只厚重的铁索缚住全身。
那边,传来他清脆空灵的笑声。他道:“昔日西天如来佛祖曾看破了溪羽的命劫,道溪羽颇有仙缘却全凭造化。如今溪羽该好好感谢此等造化。溪羽活了九万余年,着实不抵人间数个日月。承蒙天君大恩厚爱,屡次给予溪羽机会让溪羽悔过得以重返仙界,但溪羽连人间凡情都未曾参透,又有何颜面继续存于仙界。还望天君开恩,剔除溪羽仙骨,让溪羽堕入轮回。不求长生不老死,只求做一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凡人。”
大师兄的话如一盆冷水泼在我心头,让我从头冰冷至脚底。他是一心一意要放弃了昆仑山,要放弃了师父、师兄还有我!
我晓得,他平日里嘴很夸张爱叨嗑了些,亦晓得大多时候他都是一副不正不经的模样。而今当着仙界仙神的面亲耳听到他能决绝到如斯地步,竟让我心里如翻江倒海一样苦涩难受!
黄沙漫漫沙尘滚滚,却掩盖不住断仙台那石柱上一身白衣似雪芳华绝伦的身影。我那一心一意想要做个凡人的大师兄,溪羽。
只听天君道:“昆仑山司战神君座下第一弟子溪羽,屡犯天条执迷不悟,罚剔除仙骨革除仙籍,堕入轮回永世不得再返仙界。行刑——”
说罢两位行刑的武官腾起祥云停住在溪羽上空。他们手里拿着铁锥,锥身冒着幽蓝的闪电。只要铁锥往溪羽天灵盖一击,便会敲碎仙骨,不复神仙。
那一刻,我使出全身力气冲石柱上的人大喊去:“溪羽——!你认个错又怎么样!你认个错又能怎么样!!”
溪羽浑身一怔,向我们这里侧过头来。他原本想笑,嘴角却倏地凝住了。
只见陌辛梓抱着小团子,飞速自我身边窜出去,直奔断仙台!
我从未见一个凡人能跑得那般快。一个凡人女子。
她站在断仙台上,站在溪羽所在的石柱下,大喊:“住手——住手——住手——”
(二)
风慢慢安静了下去。黄沙散了,不再刮得双眼涩痛。
天君止住了行刑,沉着脸看向断仙台。
断仙台上,一大一小两抹影子,决然不动地立在那里。
“小梓儿……暖儿?!”溪羽回过神来,双目瞳孔紧缩,顿时气急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不是说好了,在家里乖乖等我的么,为何要跑到这里来!”
陌辛梓张开双臂挡在石柱和暖儿身前,双目坚韧地直视着天君与那三界仙神,道:“在家里等你么,等你一辈子么?一直到黄泉路上都再也见不到你?”
溪羽垂着双目,道:“过了今日我便是一个凡人,便再也不与你还有暖儿分开……便……”
“你小师妹说了”,陌辛梓忽然打断溪羽,哽咽道,“你小师妹统统都说了,就算你变成一个凡人,你我也永生永世不得再见,你何苦要欺瞒我。既然如此,你又何不低头认个错?”
“低头认个错……”溪羽呓念,“他们便会要我永生永世忘记了你忘记了暖儿,做一个无情无义无欢无欲的神仙……”
“那又怎么样?”陌辛梓咬紧嘴唇,“那又怎么样,忘了便忘了,忘了有何不好?有何不好?”
溪羽一阵错愕:“你要我忘了?”
她道:“溪羽,你是仙我为人,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你我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何苦要拖累了他人。……我后悔了。”
“你……你说什么?”
“我后悔了溪羽,我后悔遇上了你,后悔嫁与了你。与神仙结合犯下弥天大罪,我拖累了你但你也同样拖累了我。你知道吗你也拖累了我!”
小团子红着大眼睛,眼眶里裹着泪水,扯了扯陌辛梓的衣袖,软软道:“娘……”
陌辛梓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声音飘得好远,轻轻呢喃道:“所以,你忏悔罢。让我好解脱。”
我伸手捂着嘴,牙齿用力咬住掌心。都是傻子,大师兄是傻子,她也是傻子!
溪羽低垂着头,嘴角微扬。下巴却滴落一滴又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在陌辛梓的后颈窝里。我看见陌辛梓双手握成拳,自指间缝隙中却慢慢沁出血。
良久溪羽清清落落地低声问了一句:“小梓儿说的都是真的么。”
陌辛梓沉寂了一会,道:“是……是,全是真的。”
溪羽突然抽泣了起来,再问:“小梓儿说的都是真的么。”
陌辛梓却道:“溪羽,你忏悔罢!我求求你忏悔罢!忘了我便忘了我,反正我再也不想与你相见,你于我不过只是一场繁华浮烟;当不得真。”
不过一场繁华浮烟。当不得真。
(三)
天君双目盯着断仙台上的陌辛梓与小团子暖儿,开口道:“你就是那名凡间女子。”
陌辛梓不卑不亢地对着天君的方向跪了下来,道:“是。罪人陌辛梓与罪人溪羽不顾天规戒律铸下大错,如今我二人幡然悔悟,恳求神仙大人网开一面。”
“别……别自以为是了”,溪羽依旧是低垂着头,动了动喉咙,低声轻笑道,“本公子接受了小梓儿的以身相许,君子一言哪有后悔的道理?本公子说得清清楚楚,就算小梓儿心中已有良人,也只能是本公子一人。你说,何来的幡然悔悟?”
天君脸色霎时变得极差。
陌辛梓抱过小团子,怜爱地摸了摸小团子的头顶,安然笑道:“当真不悔?”
溪羽重复呓念:“当真不悔。”
突然我手上一道力将我猛拉回神来。我侧头看了看,见师父正抓住我的手,皱着眉,道:“弦儿,不要过去。”
这时我才惊觉自己的身体原来不由自主地竟想冲过去。
对,对,不能过去。一早就做好决定,用她母子换回大师兄,我不能反悔。我苦苦压抑着自己的身体,侧头不看断仙台上那一家人。不要过去。
陌辛梓当下向天君磕了三个响头,一字一句清晰无误道:“神仙大人,罪人陌辛梓不过凡间一介普通女子,屡次受难承蒙天降仙神助罪人陌辛梓渡过难关。是罪人陌辛梓先起了邪念,让仙神为陌辛梓私改天命,更以报答之名以身相许引诱了仙神。若说触犯天规戒律皆是先由陌辛梓的歹念而起。所以,这大半过错,在罪人陌辛梓。”
溪羽忽然慌神道:“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陌辛梓顿了一顿,又道:“如今,罪人溪羽依旧执迷不悔,罪人陌辛梓便替他悔。所以,所以罪人陌辛梓恳求神仙大人,让陌辛梓代他受罚。”
“不是这样的!小梓儿你休得胡说!”溪羽动了动身体,四根厚实的铁索发出沉重的声音。
小团子很乖,没大声哭闹,而是依偎紧了陌辛梓。
天君看向陌辛梓的眼神里,多了一抹复杂。他未说准,也未说不准。
(四)
陌辛梓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抱起小团子。
她仰起头,恰好对上溪羽那双桃花眼,半垂。
一颗一颗的水珠滴落进陌辛梓的眼窝里,再顺着眼角流过了脸颊。她笑:“忘记了我又怎么样,起码你还能好好的。”
溪羽拼命摇头。
陌辛梓问:“溪羽,小梓儿最好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溪羽安静了许久,道:“小梓儿问我愿意不愿意娶你的时候。那时昙花初初为我一人绽放,愿意只为我一人绽放。世人爱牡丹,我溪羽只爱昙花。”
陌辛梓垂下眼帘,扬起唇角,道:“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是一朵昙花。”
“除此一朵,三界绝无仅有。”
陌辛梓忽然将小团子的脑袋摁进怀里,顺着他的后背,喃喃道:“暖儿,我们一起回去等爹爹好不好,等他回家。”她双目却是看着断仙台下的缭缭青烟,云淡风轻,极尽温柔。
小团子道:“好。”他又努力抬起头来,看着溪羽,糯糯道,“爹,你快下来。我们回家等你。”
溪羽眯了眯双目,道:“暖儿乖。”
陌辛梓抱着小团子便向断仙台边上靠去。
溪羽见状蓦然大惊,颤声叫道:“小梓儿?!”
自断仙台下面的风扬起了陌辛梓的发丝,丝丝缕缕。她神色飘忽,道:“溪羽你该知道,昙花一现,只有两个时辰。”
“小梓儿,你要干什么?!小梓儿你想干什么?!过来,快过来!”他突然扭动着身体,大力地拉扯着缚着他的铁索,惊恐地大喊。
铁索铿锵的声音响遍了整片黄沙之境。
“陌辛梓你回来!我才不要你替我顶罪!你给我回来——!!”溪羽似发了狂一般,嘶声力竭地大吼。
顿时地面又是一阵黄沙弥漫。
断仙台下的深渊,青烟真真窜起,如鬼哭狼嚎一般翻腾倒海了起来。
突然,两道青烟缠上了陌辛梓的脚踝。
陌辛梓侧着脸,低眉一笑:“昙花只为一人绽,两个时辰足以。将将你说的小梓儿最好看的时候,不论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哪怕模模糊糊若有若无,记得一点也好。小梓儿心中的良人,别无他人。”
说罢,一大一小,跌落了断仙台。
“不要——陌辛梓!!!溪暖!!!你们在干什么,给我回来!我不要顶罪,我不要你们代我受罚!我悔!我悔!我全部都悔!你想我如何悔我便如何悔!”溪羽费力想挣开铁索,吼道,“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没看见么,他们落下去了!快,快放开我!他们是凡人之躯啊,你们这群神仙都瞎了么!!!都瞎了么!!!”
整片大地上,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黄沙与铁索的苍老声。
我甩手挣开师父的手,跌坐在了地上。双手撑地攥紧了两把黄沙。黄沙却还是自指缝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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