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
郑芝龙走在清爽的石板长街上,看着沿街热闹的店铺,以及那些雅致和美的院落,一扇一扇挨着的小院门便是旧院姑娘们所在的地方。转过一间香粉铺子,就见一座漂亮的小楼,郑芝龙问了问路上的行人,确认无误之后,便是走进了那半开半闭的小门。
院子里青石铺地,天井精致,一明两暗的堂屋前,一只纯白无瑕的猫儿躺在石阶上,悠然自得的看着天空。
“什么人呀,就往里面闯!”堂屋里忽然传出一声略显刻薄的女人声音,紧接着,一个半老徐娘走了出来,她手里还攥着瓜子皮,见郑芝龙只带了几个随从,骂道:“哪里来的客儿,这么不长眼,连这媚香楼也敢闯?”
郑芝龙打量了这有点发胖的中年女人,不屑的笑了笑,径直走向了堂屋,那猫儿挡在门前,被郑芝龙踢了一脚,喵的一声叫,跳进了花丛里。
那女人登时不悦:“好大的狗胆,知道这是谁的猫么?十个你也比不上它一个爪子。”
郑芝龙直接坐在了堂屋里的椅子上,问:“这里便是媚香楼了吧,李香姑娘可还在?”
中年女人柳眉一竖:“嘿,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前来消遣老娘。你不知道柳姑娘前些时日被歹人劫持了吗?连着玉京道人也跟着遭了秧,这事南京城里谁人不知,你还来作弄老娘么?”
郑芝龙微微点头,不知道还有这等事,他这次是偷偷潜入南京的。
往日郑森在南京求学时,信中提及,说恩师钱谦益的新夫人柳如是与媚香楼的主人李香君是好友,郑芝龙到了南京,原本想直接去拜访钱谦益,探一下朝廷的意思,却不曾想,钱谦益门口往来都是官员,其中不少操着辽地口音,郑芝龙怕吴家人知道,因此寻到媚香楼来。
他的计划是,通过李香君找柳如是,再见钱谦益,谁曾想,李香君遭了劫持。
“你家姑娘既然遭了难,你这老鸨子还当个什么劲?”郑芝龙有茶盏盖子敲打着茶杯,淡淡问道。
老鸨脸色更难看了:“你这福建佬真是不知死,知道当今大学士,礼部尚书钱老大人和我家姑娘是个什么关系么?他的续弦夫人,与我家香君姑娘姐妹相称。
且不说香君姑娘只是暂时失踪了,就算人没了,只要钱家夫人一句话,这院子还得留着。
留给那猫儿.......。”
老鸨说到最后,指着门口露头的波斯猫,不无得意的说道。
郑芝龙呵呵一笑,说:“既然人都找不到了,这房子卖给我如何,我出三千两银子。”
“不卖,不卖,哪里那么多闲话,你再敢嚷嚷,老娘随便找个衙门,就能把你抓起来。”老鸨子说道。
郑芝龙一伸手,那随从递给他一张银票,郑芝龙拍在桌子上,说道:“老鸨子,看好了,这是五百两银子,不是定金,是赏给你的。你去钱大人府上,把我想要买媚香楼的事知会钱夫人一声,这银票就是你的了。”
老鸨子见到银票,仔细查验,发现是真的,立刻收进了袖子里,招呼仆人给郑芝龙上茶,说道:“哎呀,这位老爷,您是来走门路的吧,好眼力,走到我这里来了。我这可比钱府的门子要管事的多,你只要价格合适,钱夫人帮你吹吹枕头风,保你得个州府的差事。”
显然,老鸨子是把郑芝龙当成了走后门的官员士绅。
郑芝龙也是不说破,说道:“我和钱夫人可是故交,这扳指你拿去,给她看看,就说我来自福建,她就明白了。”
老鸨子一听故交两个字,脸色立刻难看起来:“老爷,我可提醒您一句,现在如是姑娘嫁给了钱大人,日后说不定就是首辅家的夫人了,旧交情非但不管事,还容易闹出乱子来。”
“哈哈,我认识河东君的时候,她已经嫁给了钱先生,不妨事的。钱先生也认识我,说不定会与河东君一起来。”
老鸨子这才放心下来,心道不是钱夫人的旧情人就好。
她立刻安排了茶点,又着人去请厨子,采买物资,安排好了一切,才是匆匆前往钱府。
钱府。
现如今的京城风云诡谲,各种政治势力争斗个没完,钱谦益这是这次浪潮之中的弄潮儿。
经过了几个月的扯皮和暗中交易,各方势力基本达成了一致。
钱谦益代表的江南士绅,史可法代表的官僚,以及拥有拥立之功的吴家,最终与江北四镇、楚镇达成了协议。
听凭各镇所请,给予饷银和本色,并封吴襄父子和左良玉为国公,四镇主帅为侯爵。为四镇分别划定了辖地,授予土地开采权、治民权、征税权和调兵权,各镇成为了藩国。
如此一来,大明主要的军事力量达成了一致,共同拥立潞监国为皇帝。
随即江北四镇主帅和左良玉之子左梦庚相继来到了京城,参与拥立之事。
在表面上,郑芝龙也被视为这个团体的一员,他也被封为侯爵,要求一并入京,只不过郑芝龙感觉有些不对,各镇都与他没有来往,福建得势,似乎是钱谦益一手争取的缘故,郑芝龙不敢不来,因此潜入南京,探听实际。
但钱谦益现在忙的可不是这件事,现在潞王在筹备登基,登基之后就要确定朝廷权力分配,军阀们已经分配完毕了,但朝堂没有。别的不说,潞监国的朝廷里,钱谦益和史可法参与了拥立。
马士英得到了五镇的支持,还有一个在外领兵的蓟辽总督沈犹龙。
这四个人都有资格竞逐新朝首辅之职,当然,这只是理论上,实际上是只有钱谦益和史可法在争夺。钱谦益这些时日忙着联络士绅官员,安插人手,求的就是夺得首揆之位。
此时,钱谦益在书房里捏着额角,思索着今日见到的这些人,柳如是敲门进来,说道:“相公,郑芝龙来了。”
“他?”钱谦益立刻起身,脸上表情变幻不断。
在他争权夺势的过程中,郑芝龙已经被列为了牺牲品的行列之中。因为潞王拥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给郑芝龙定下了必死的结局。
到现在,潞监国身边还有十几个番子侍卫,名为侍卫,实为东方商社死士,伴随王驾,按照约定,只有朝廷收拾了郑芝龙,这批人才撤。
实际上,这些番子侍卫并不是李肇基手下,而是吴家父子假借李肇基的名义控制潞王的手段。
拥立成功后,钱谦益也想出尔反尔,毕竟在外有一支军队支持,才能坐稳朝堂,但吴襄提出,如果不搞定郑芝龙,那吴家就支持史可法为首辅,钱谦益只能按照原来的计划,不断欺骗郑芝龙,诱其来京。
“河东君,你也看到了,我这边事情很多,你先去媚香楼,招待一下,勿要让人知道他的到来。你可要仔细提醒道,南京暗潮涌动,吴家和诸镇都有精兵在南京左近,可能有不轨之图。”钱谦益说道。
他算计了郑芝龙,没脸见他,而如何收拾郑芝龙,还需要和吴家父子商议之后才行。
柳如是听了这话,哑然失色:“相公,你说的可都是真的?那些勋臣要对郑家不利么?”
钱谦益点头:“不仅是郑家,你可发现,咱们家周围,也有哨探监视。最近吴襄在整顿京营,他麾下那支兵,怎么看也不像是三千人呀。”
柳如是是知道这一点的,当初钱、史、吴三家合谋拥立的时候,约定吴家出兵三千,其余各家不出兵,但吴襄一下带来了一万人,虽然假称三千,后来装不下去,又说五千,但这事瞒不了太久。
待柳如是离开之后,钱谦益立刻说道:“备轿,去辽国公府上。”
半个时辰后,钱谦益出现在了吴襄面前,二人进入书房之中,秘议起来。
“媚香楼,这个郑芝龙狡猾的很,潜入南京呀。”吴襄笑呵呵说道。
“辽国公,可是要拿下这厮。”钱谦益问。
吴襄摇摇头:“不可轻举妄动,现在郑芝龙也是大明的侯爵了,而且牵一发动全身。勋贵们可都在京城,若是被其余五镇误会我们在清除异己,他们难免兔死狐悲呀。
这五镇本就有合谋,若此时一起发难,朝局就无法收拾了。”
钱谦益也是这么考虑的,就算拿下郑芝龙,也要想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而吴襄的话只是说出了道理,却非他真心所想。
最早与李肇基合作的时候,对于清理掉郑芝龙,吴家父子没有任何犹豫,那个时候,他们连郑家是个什么玩意都不清楚。后来吴襄拥立潞王,对南方各方势力了解后,野心也就大了。
按照吴襄和吴三桂的最新想法,清理掉郑芝龙可以,但吴家必须利益最大化。当然,继承郑家在中国海的海上帝国,吴家一群旱鸭子,不认为有这个本事,但吴家要掌控福建军务。
到时候,京中和地方都有掌握,一个鸡蛋就避免放在一个篮子了。
因此吴家父子的最新计划是,收拾掉郑芝龙,吞并福建镇。
在此之前,吴襄已经做了准备,先是让郑鸿逵出镇镇江,单独一镇,已经调出了郑家的两千精锐。此时郑芝龙在京,拿下他也不算什么,但郑家还有郑森、施福这类在福建拥有巨大影响力的人,应该尽可能调遣这些人出福建,一网打尽才好。
更为关键的是,接管福建军务还需要兵马,吴襄手下这一万人可不够,想要再调五千,而这部分兵马已经到了济州岛了。
“若给郑芝龙论罪,非谋反之罪不可。”吴襄说道。
钱谦益眯眼说道:“可他断无此意呀。”
吴襄说:“那就制造出谋反的证据。现如今各镇勋贵都带亲兵入京,或五百,或八百。郑芝龙是不许带的,咱们就许他带兵,再吓他一吓,说京城可能有人害他。
你说他会如何?”
“让郑鸿逵有所协助。”钱谦益立刻道。
吴襄点头:“可郑鸿逵只有两千兵,不是对手,你立刻告诉郑鸿逵,许他扩军,他肯定会让郑芝龙从福建调兵给他。
郑芝龙也会将计就计,只要郑芝龙一动兵,那就是谋反。”
钱谦益心中暗道吴襄歹毒,但事情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无路可退。而吴襄说:“咱们只是收拾掉郑芝龙,夺回福建镇的额饷,那郑鸿逵倒是不用乱动,听说那位郑家四爷与钱先生来往不少,日后您可让他收拾郑家残局,被江南出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