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述祖与徐荣兴在鹿鸣馆呆了几日,就连兵工厂都参观过了,二人对李肇基在淡水创下的这份基业的规模感觉到震惊。
而在淡水城的各个作坊里,铁永远是最重要的原材料,其重要程度更是无与伦比,而消耗的数量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在码头,每次有船靠泊,一定会有铁料和铁器卸下船,而绝大部分都是来自佛山。
二人也去过一趟兵工厂,但也只是参观了枪械车间和制造冷兵器的锻造车间,没有参观铸炮车间并非是因为那里有什么不能被了解的机密,而是因为李肇基在那里,为了铁范铸炮的事,李肇基忙的不可开交,再一次吃住都在兵工厂,根本无法抽出足够的时间来接见二人,而若只是抽出点时间见一面,却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徐兄,你可莫要觉得慢待了,李兄实在就是这样一个人,忙起来就是全身心的投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并不是有意抻着你我的。”海述祖对在鹿鸣馆里饮茶的徐荣兴说。
他不仅仅是为李肇基说和,关键是怕徐荣兴怀疑自己在东方商社这边的影响力。
徐荣兴放下茶杯,微微摇头:“不会不会,李掌柜的实力,我已经看到了,人家这商社虽说与我那铁坊都是买卖,但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们徐家在佛山三代家业,却不如人家李掌柜在淡水数月所得,当真是汗颜啊。”
他说着,看了看周围,小声问道:“海兄,丰华号那件事,你可弄明白了?”
海述祖呵呵一笑:“已经打听清楚了,是这么回事.......。”
其实海述祖很早就想要在商社采买铁料这件事插一手,因此早早找到徐荣兴,提出与其合办一个新的铁坊。只不过因为占股多少的问题,二人一直拿不定主意,但若不是丰华号的出现,二人是不会火急火燎的前来淡水,毕竟二人也想抻一抻,把铁料的价格抬上去,二人也就能多赚一些。
丰华号是半个月前出现在佛山的,是一艘大号的福船,平日是从琼州往广州运木材的,载货量很大。因为四姓海盗作乱珠江口,丰华号没了生意,又因为船体太大,转向不变,就连团练水师都不要这艘船。
但是十天前,这艘船抵达佛山,从一座仓库里,把多达一千五百担的铁矿粉料和二百担铁装载上,紧接着就是从佛山出发,由东方号武装商船护送,一路离开珠江口,目的地就是淡水。
得到这个消息,让海述祖和徐荣兴都坐不住了。
原因很简单,丰华号上运的主要是铁矿石粉料,这是不是说东方商社要在淡水自己办铁坊冶铁呢?
这个消息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毕竟珠江口海盗作乱,运输成本相当高,从广东运铁矿石到淡水冶炼,成本必然很高,但问题就在于,淡水也有广州所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木炭。
东番地到处都是山林,开荒毁了大片的林子,把那些树枝堆砌在一起,就可以自行制造窑炉,烧出木炭来,而在佛山,木炭的价格却很高。
比如佛山在百年前,遍地是冶铁炉,但现在,冶铁炉逐渐减少,佛山逐渐从冶铁中心,进化成铁加工中心,对铁进行加工的作坊,远远超过了冶铁作坊,大部分作坊是直接买入铁料加工。
因此佛山的冶铁逐渐形成了十几个大家,徐家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北面州县的铁矿出产地,直接就地冶炼铁料,把铁卖到佛山,而不是再只卖铁矿石。
二人不知道淡水的木炭价值几何,但李肇基确实提过,商社准备建造准备运输生铁的船只,返回的时候可以把木炭运回去。
“......东方商社在试炮场搭了一座冶铁炉,运来铁矿石,就是用作那里炼铁的。”海述祖说。
徐荣兴说:“那还不是要炼铁,若如此,咱们与东方商社的订单能敲定下来吗,就算敲定下来,岂不是要缩水。”
海述祖摆摆手,示意徐荣兴不要激动,他说:“炼铁是要炼铁,但不是弄一个专门炼铁的铁坊,而只是熔炼铸炮的铁水。”
“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若只是融化铁水,直接融化佛山铁就可以了,何须买入铁矿粉料?难道说,他们要炒钢,不,这也不对啊,若是炒钢,用的着一下买入一千多担的铁矿粉料吗?”徐荣兴摇摇头。
作为冶铁世家,徐家也有钢出产,用的便是炒钢法,天工开物里就有这种办法,所谓炒钢倒也不难,就是把生铁熔炼成液态或者半液态,用柳木棍不断的进行翻搅,同时鼓风,因为就如同炒菜一样,所以得名炒钢法。
而钢与铁的区别就在于含碳量,而控制脱碳的关键,就在于加入铁矿粉,只不过,钢产量极低,铁矿石粉料的用量也就不多。
海述祖在有些失神的徐荣兴面前晃了晃手指,把他惊醒后说:“徐兄,没你想的那么多,我说句难听的话,就是李肇基瞧不上佛山铁,想要自己冶铁来铸炮。”
徐荣兴哈哈大笑:“真是千古奇闻,论铁料,天下何处能比得上佛山铁?便是澳门的佛朗机人铸炮,也是直接从佛山买入铁料,从没听过自己冶铁的。
你不妨去告诉李肇基李掌柜,冶铁可是门复杂的学问,铸炮所需的铁料更是如此,一个不慎,铸出的火炮炸膛,可是了不得的。
另外,大明朝廷铸炮,也是多由我们广东来做,用的也是佛山铁,所铸火炮,就是比建奴造的要好,你可知道为什么?”
“这却是不知道了。”海述祖本就是初涉此道,刚刚进入钢铁行业,哪里懂的冶铁和铸炮的关窍。
徐荣兴骄傲的说:“关键就在于铁,咱们广东的铁,是用木炭冶炼出来的,建奴的铁是用煤炭冶炼出来的,他们的铁更脆,更容易炸膛。虽说淡水这边冶铁,也必然是用木炭,可其中技术,复杂呢。
再者,我这几日与这里的人接触,发现不少人是从澳门广州来的,说起来,冶铁的师傅也该是佛山一脉才是。这却是奇哉怪也,一样的铁矿粉料,一脉相承的冶铁技艺,怎么着他李掌柜就觉得自己能冶炼出比之佛山铁更好的铁料呢?”
说到最后,徐荣兴满脸怀疑。
“二位。”这个时候,刘明德敲门而入,抱拳说道:“海老爷,徐掌柜,兵工厂那边开炉冶铁,大掌柜说,徐掌柜是行家,海老爷也见多识广,请二位过去一观。”
“哦,恰好,我与海兄也说到这件事,正想看看热闹,我倒是要看看,李掌柜的冶铁技术,有何不同。”徐荣兴当即说道。
海述祖说:“刘老哥,我们二人收拾一下,一会便来。”
刘明德拱手后离开,徐荣兴知道海述祖要留下自己,问:“海兄,可还有什么事?”
海述祖说:“徐兄是铁行的行家里手,这我是知道的,李掌柜虽然天资聪明,但未必比得上你,今日冶铁,或许失败,便是成功,所出铁水也难有徐家铁坊出来的好。”
“那是正理。我徐家在佛山不是家业最大的,也不是背景最深的,能立足三代,就靠的铁料的质量,别的不说,卜加劳铸炮,用铁料大半是来自我徐家。”说起自家冶铁的质量,徐荣兴很是骄傲。
海述祖立刻说:“徐兄纵然有信心,可在李掌柜面前,未必要表现的咄咄逼人,更不要嘲讽讥笑。
我听人说,有个卜加劳的老把式与李掌柜打赌,说他铸炮不成,就被关在钟楼等结果,若是成了,他就要把一张桌子吞下去。这里是淡水,李掌柜可不是你我这样普通的生意人。
咱们是来谈买卖的,成与不成,都不能得罪人呀。”
徐荣兴听了这话,重重点头,收敛了得意神色,说道:“海兄,多亏你提醒啊,我倒是忘了这些。”
李肇基的奇闻异事,他也听说过一些,再见这里的商社产业,就知道李肇基不是凡人,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买卖人,若是自己惹恼了他,怕是走不脱。
二人商定了,离开鹿鸣馆,坐上马车进入了兵工厂,远远就听着一阵喧嚣,到了地方,徐荣兴下车,便是看到了一座高达一丈半的冶铁炉,其形如大瓶,形制与佛山冶铁炉别无二致。
一路上,刘明德也介绍了一些,徐荣兴已经知道,砌筑此炉的师父姓马,徐荣兴还认得,在佛山颇有些名声,徐家的十二座冶铁炉里,就有三座是这位马师傅砌筑的,若是以前,还要更多一些,只不过在徐荣兴这一代,家中能人多,已经掌握了冶铁炉的砌筑手艺。
到了近前,发现这就是佛山冶铁炉的常用形制,一丈方圆的填料口朝上,底部有三丈五尺方圆,虽然未曾看,徐荣兴就知道炉体有二尺厚,那高五六尺,宽四尺的鼓风木扇更是一模一样。
“马师傅。”徐荣兴果然见到那位马师傅,上前问好。
“徐掌柜,您也在这里。”马师傅连连弯腰。
“难怪东方商社李掌柜对冶出好铁,信心十足,原来是有马师傅主持大局。”徐荣兴感慨说道。
“我,主持大局?”马师傅摇摇头,神色也有些黯然,说道:“莫要说主持大局,这炉子都未必算我砌的。徐掌柜,劳烦您个事,若是这炉子今日冶铁失败,您回了佛山,可别说我给他们砌过炉子。”
徐荣兴大为不解:“这却是为何?”
“徐掌柜仔细瞧瞧,这是咱佛山的炉子么。”马师傅叹气说道,一拳砸在掌心,满脸后悔。
徐荣兴光顾着和马师傅说话,没有好好看,而海述祖也说:“是啊,好像比在你们家铁坊看到的,多了些东西,你瞧那个小砖房,似乎是用耐火砖砌筑的,就是你们家的冶铁炉没有的。”
“是啊,确实奇怪。”徐荣兴也看到了,更是怀疑。
眼见周围工人还在准备木炭和铁矿石,而刘明德则是去请李肇基了,徐荣兴连忙靠前观察,发现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在冶铁炉旁的坑顶多了一个坑,有一条通道把这小砖房与炉子的鼓风口连同了起来,也是砖砌的,在砖房上还有一条砖砌通道,靠近炉顶,中间还多了烟囱,还有一个凸管的结构,有一风扇在其后面,更令人惊奇的是,这风扇是铁做的,不知是包铁还是铁叶。
而随着准备工作的就绪,有人抬来一个铁片制造的大喇叭,看起来与炉顶大差不差,似乎能盖炉顶,还有弯曲的铁管也被抬来,不知道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