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肇基微微点头,同意刘明德的判断,但仍旧有些为难,他不想去香港岛,因为按照刘明德等本地人的说法,每次官军清剿,珠江口大大小小的海盗势力还有疍民都会涌入香港岛和大屿山岛等位置。
那里岛屿众多,海流复杂,就连龙鼓水道都少有官船来往,官军不敢深入其中。现在看来,明廷水师力量清剿了珠江口,海盗们肯定又去了香港岛,那里鱼龙混杂,很是麻烦。
李肇基倒是不怕拼杀,而是担心麾下这些人适应不了,毕竟大部分水手都是老实巴交的渔民出身。
“还是先去内伶仃岛看看吧,反正咱们船快灵便,遇到内伶仃岛附近水域开阔,若是天气如今日这般,便可提前发现官船,凭借速度足以脱离了。况且,官军定然也想不到我们会去那里。”思来想去,李肇基还是说道。
内伶仃岛。
这里曾经是珠江口外最为繁华的走私中心,现在只有灰烬、残垣和烧焦的尸体,岛上毫无人烟,废墟之中还能见到还在燃烧的烟柱。
踏上这片岛屿的李肇基踩在布满灰色烟烬的道路上,那烟灰足以没过脚脖子。曾经繁荣的街道空无一人,房屋倒塌,随处可见死人的尸体,其中一栋建筑在岛上颇为突兀,那是一座坚固的石头建筑,所有能烧的都被烧毁了,墙皮被烧裂,窗户空洞可怖,石墙上还有泼洒的鲜血,此时已经变的黢黑,空气中是一股腥臭的味道。
“大哥,我们还是离开吧,这里死尸太多,容易爆发瘟病。”陈六子低声说道,见李肇基犹豫,陈六子又说:“大哥,弟兄们出来近三个月了,靠了岸,不让大家上岸,会闹出乱子的。”
李肇基听了这话,立刻转身。船上的空间太狭小,生活环境过于恶劣,每一个水手都承受了几个月的折磨,哪怕在陆地上走一走,放放风,都无比让人迷醉。
“走吧。”李肇基摇头叹息,若是这里还有生活的条件,李肇基即便冒险,也希望能在这里暂时休整一下,可现在这里与地狱一般无二了。
正当一行人离开的时候,刘顺快步跑来,对李肇基说道:“头领,那边有异样。”
众人纷纷拔出收回的武器,李肇基提着一把手枪,随刘顺走到一处断墙后,那里排着几具尸体,显然是有人收敛的,旁边挖了几个尚未完成的尸坑,烧焦的尸体都被人用布盖着脸,李肇基看了一眼尸坑,说道:“这是新挖的坑,干活的人离开不到一个时辰。”
咣当一声轻响从远处林子传来,似乎有什么工具摔在地上。
李肇基远远看了一眼,躲在了断墙后面,高声说道:“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路过的海商,并无恶意。你们若是官军,我们与你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们若是幸存的海客,也与我们无仇怨,犯不着冲突。”
“我们头领仗义仁德,不想与你们过不去,大家相安无事即可。”刘明德也呼喊着,因为他担心李肇基的话对面听不懂,他这正宗的粤语才是本地流行的语言。
“是刘明德刘老哥吗?”林子里响起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干哑,非常忐忑。
刘明德本想劝说李肇基返回东方号,却听到这样一句话,立刻回答:“是,我是刘明德,你是谁?”
“我是雷州的杨二啊。”树林边缘出现了四个人,为首一人提着一把铁锹,整个人很是狼狈,**在外的双手一片漆黑,显然是在废墟之中扒拉造成的。
“二爷,是你啊。”刘顺当即起身打招呼。
刘明德一脚踹在了侄子的腿弯,瞪了他一眼,刘顺悻悻不语,他一时兴奋,忘了现在主事的人是李肇基了。
“是雷州那边的一个私盐贩子,来往于雷州和内伶仃岛之间,我早些年是靠着在琼州与广州之间贩琼货为生,因此与他认识,但也不甚相熟。不过听人说,这杨二虽然年轻,却很仗义,手下有一批能打能杀的兄弟。”刘明德低声说道。
李肇基闻言一愣,想起了历史上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诨号就是杨二,问道:“他大名可叫杨彦迪。”
“似乎有这么个大名,头领您也听过?”刘明德诧异。
“是听过,但那是在三百多年后.......。”李肇基心中说道。
半个时辰之后,一口铁锅在沙滩上支了起来,腌的发红的猪肉扔进去,然后是在林子里采来的野菜。杨彦迪四个人围着铁锅,不断的咽唾沫,在负责掌厨的刘利说可以吃的时候,四个人齐刷刷的伸手去捞肉,大口的往嘴里塞,烫的吱哇乱叫。
“别光吃,说话呀。”刘明德提醒道。
李肇基呵呵一笑:“不用着急,让杨兄弟把肚子填饱了,人是铁饭是爹,一顿不吃变土鳖。”
“头领,您说话真是有趣儿。”杨二鼓着腮帮子,还跟李肇基叫好。
杨彦迪在吃用了一阵后,洗干净手,对刚刚返回大明的杨彦迪等人道出了内伶仃岛的遭遇。
大约在二十天前,广东总兵林察率领水师突袭了内伶仃岛,毁灭了岛上的一切,而这一切是早有预谋的,杨彦迪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在发现官军攻岛的时候,立刻带领麾下弟兄逃入了内伶仃岛深处的丛林之中。
即便如此,也有不少麾下弟兄死于战火。官军退走之后,这里船只尽毁,杨彦迪无法离开,只能一边挣扎求存,一边收敛同乡的尸体,他在废墟之中扒拉了七八日,才找到了这些尸体。
而之所以烧成灰烬杨彦迪也认识,是因为他们的耳朵上都戴着黄铜耳钉,那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当听到杨彦迪说,自那日清剿之后,官军船只就再没来过,也没发现过其他船只敢来,李肇基立刻下令东方号靠岸,船员们分批下来休整,补充淡水,收集田里的新鲜食物和蔬菜。
“你们在大横琴岛那边遭遇官军了,幸好没和他们起冲突,新任的广东总兵林察可是一个狠角色。”杨彦迪听闻东方号也遭遇过官军,连忙说道。
“是吗,那日后咱们要注意,杨二爷,日后有机会,咱们合作,好好杀一杀官军,连内伶仃岛都来,这是不给大家活路啊.......。”刘利愤愤说道,却被刘明德踹了一脚,刘明德说:“干活去,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李肇基这一伙与大明关系如何,不能因为大横琴岛的一次冲突就定调,刘明德知道,自家头领与大明朝廷没什么仇恨,只看利益,以目前发生的事,尚不定下与朝廷为敌。
而李肇基却没有表态,而是把刚刚洗干净的白布用针线缝了起来,在两片之间夹了木炭,又在四角系了绳子,做成了‘伍氏口罩’,他试着戴了戴,感觉合适后,招呼刘利:“阿利,照着我这个法式,缝制两百个,给每个兄弟两个,但凡进入有死尸的地方,就要戴上,谁要不戴,就抽他十二鞭子。
今天就要做好,休息好了,明日帮着杨兄弟把岛上的死尸掩埋,找出他剩余的弟兄来。”
“头领,这是啥?”刘利问。
“口罩,戴上它,瘟疫就不会从你口鼻里钻进去,再戴上手套,处理死人,得瘟病的几率就小很多。”李肇基说。
刘利满脸骇然:“头领,您还是大夫吗?”
“略懂一些。”李肇基微笑说。
第二日,吃饱喝足的水手们开始收拾内伶仃岛上的死尸,李肇基则沿着码头,带着几个水性好的兄弟调查沉没的船只,这些船上有不少武器,从佛朗机炮到大刀长矛,极是不少,到了中午,李肇基看到杨彦迪走来。
杨彦迪嘿嘿一笑,看向李肇基说:“李头领,我已经听老刘说的事,你可真是好本事,连洋夷都耍的团团转,您这本事,杨某人当真是佩服。”
“杨兄弟过誉了。”李肇基笑着抱拳。
杨彦迪忽然跪下,连磕几个响头,说道:“李头领,你命人寻我弟兄尸体,让他们入土为安,对我有大恩。所谓大恩不言谢,杨某与弟兄们商议过了,想要入你李头领的伙,从此听头领号令,绝无二话。”
李肇基扶起杨彦迪说道:“我所为,只为问心无愧,并非要施恩于你,换你让我使唤。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是我江湖儿女应该做的。入伙的事,就莫要再提了,歇息几日,兄弟你随我离开,脱离此地,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头领,我知道你我并不熟悉,你不信任我,我无话说,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杨彦迪跪在地上,坚持不起身。
李肇基叹气一声,盘腿坐在杨彦迪面前,说道:“兄弟,你是个讲义气的,单凭你不顾瘟病,寻自家兄弟尸体安葬的义举,我李肇基就很是佩服。索性不妨把话说明白些,我初来此地,也并非海上强人,日后是要立社以贸易为生的,但无必要,不和朝廷争斗。
我手下近百号弟兄跟随我,大略上不敢有差池。官军杀你兄弟,与你朝廷势不两立,若入我伙,我不与朝廷为敌,是对你不义,若与朝廷为敌,实为不智,我知你真心投我,可我也实在为难。”
杨彦迪眼睛瞪大:“谁说我与朝廷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