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毅在警察局里属于那种极少说话的那种人。在肖彦梁的印象中,几乎从来听到他一次超过三句以上的言论。想不到这么一个内向的人,会对日本人有那么深的仇恨。
随着肖彦梁的问话,所有人把目光投向了孙毅,却发现他死死咬住嘴唇,似乎在克制着什么,眼里已经充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张旭有些怪异。
过了良久,孙毅才伸手抹了抹眼睛,说道:“好,我说。我家就住在许子乡。”
“什么?你……”朱明等人惊讶地叫了一声。
“是的,我就是那里的人。”孙毅点点头,肯定地说道:“我是许子乡关家的户丁。我们家小少爷那时在城里教书。上海的仗打得激烈的时候,老爷派我和另外一个人到城里接小少爷回家避难。
没想到等我们找到小少爷,他已经没有教书而是参加了保安团。我们说明来意以后,他竟然坚决不会去。说什么国难当头,身为一个中国人,要为国家尽忠,就是死也值得。
我父亲从小就侍侯小少爷,小少爷人也很随和,有知书达理,所以他和我关系都非常好。我会认字,就是他教我的。他既然不愿意回去,我们却不能空手而归。所以我让另外那个人先回去,告诉老爷一声,只要有我在,我一定保护好小少爷。
见我留下来,小少爷干脆让我也参加了保安团。参军就参军,反正我也不理会谁是我的领导。小少爷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那些当官的也没法子。鬼子打过来了,我们和鬼子拼死血战,说起来真是奇怪,刚上战场的时候,心里害怕得很,可是看着小少爷镇静的模样,心里也不那么怕了。直到有一天,一颗鬼子炮弹打过来,小少爷为了保护我,一下扑在我的身上。那爆炸的声音都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等我起来翻过身一看,小少爷浑身是血。我哭着喊道:‘小少爷,小少爷’,过了好久,他才醒过来,看着我没事,勉强笑了一下,说自己的腿疼。我一看,那炮弹竟把小少爷的右腿齐着膝盖给切断了。
我发了疯似的抱着小少爷跑到医院,医生给小少爷简单处理了一下,把血止住了。我就一直守着他,直到他醒过来。醒过来的小少爷看见我守在床边,立刻变了脸,骂我混蛋,要我马上到前线去。我固执地摇摇头。老爷交待了,要把小少爷安全地带回去,他又是我的朋友,我就是死,也不会离开他半步的。
骂累了,小少爷右昏睡过去。我也支持不住,睡着了。忽然我被一阵喧闹吵醒,睁眼一看,医院里已经非常『乱』了,那些医生、护士匆匆离开,一个当官的在焦急地说道:‘快,快,鬼子打进来了。’我脑袋里‘嗡’地一声,鬼子攻破了我们的防线,这座城,竟然失陷了。紧跟着我听见好多伤员哭着闹着说‘求求你们带我们走吧。’可是场面混『乱』极了,没几个人去理会伤员。
后来人都走完了,医院里只剩下十来个伤员。场面忽然安静极了。这时一个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的伤员忽然坐起来说道:‘他妈的,当官的都跑了,把我们留在这里,当初还不如被鬼子炸死。’
另一个眼睛上蒙着砂布的伤员跟着说:‘告诉你们,日本人是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上一次在罗店,老子亲眼看到那些乌龟王八蛋把我们阵地上的几十个伤员都用刺刀挑死了。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死。’
‘不错,这位兄弟没有说错,我也看到过几次,那鬼子冲上阵地后,凡是没死的兄弟,都被他们挨着个用刺刀挑死了。’另一个伤员深有感触地说道。
‘是的,我们营长,就是因为身负重伤,不愿意当俘虏,也不愿意连累撤退的兄弟,用手榴弹『自杀』的。’
……
伤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忽然一个伤员对我说:‘这位兄弟身上带了枪,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们一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许多伤员起刷刷地看着我。这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是完整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身上带了一把手枪。
‘不,不,我不干!’我忽然明白他们要我干什么,我惊惶失措地拒绝,站起来的时候把凳子也弄翻了。
‘兄弟,难道你就愿意看着我们受尽日本人的折磨再被他们打死吗?’一个伤员看着我,厉声问我,
另一个大声骂我:‘日xx,你个龟儿子,搞快点。老子宁愿现在就死在自己兄弟手上,也不愿意一会死在日本人手里。’
那个双眼被蒙住的伤员哀求说:‘兄弟,你行行好,对准我来一下,我谢谢你。’
我惊恐地看着这一切。我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还要杀这些伤员,我一直认为这些是假的,可是那些伤员却都是这么想的。我从来没有开枪杀过人,就是跟着小少爷,也没有开过枪。忽然要我亲手把这些伤员打死,我根本下不了手,也不敢下手。
‘孬种!把枪给我。’一个伤员骂了我一句。我真的很奇怪,他们对于死,好象一点也不怕,好象去干庙会一样。怎么会这样呢?
就在这时,小少爷醒了。奇怪地看着这一切,问我怎么回事。我结结巴巴地把经过说了一遍。小少爷听完,脸『色』铁青,向我伸出手:‘把枪给我。’
我知道小少爷想干什么,我害怕地退了一步,摇摇头,用手把枪牢牢护住。
‘混蛋!给我!’小少爷忽然极为生气,对我怒吼了一声。那一刻,小少爷怒发冲冠,说不出的威严。我不由自主地把枪掏出来交给他。
小少爷哗啦一声把子弹顶上膛,对伤员们说:‘弟兄们,你们都是好样的。东北沦陷,我们退到北平,北平沦陷我们退到太原;上海沦陷,我们退到苏州,这里也马上就要沦陷了,我们又能退到哪里?中国虽大,我们却是无可退之地了。
诸位来自五湖四海,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身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我们已经残废不能再保卫这个国家,可是我们要用我们死,去告诉日本侵略者,中国人是不屈服的中国人,只有战死的中**人,没有投降的中**人。中国的土地,日本鬼子是永远也占领不了的。兄弟我再这里谢谢大家。’说完他向所有的伤员敬了一个礼。
敬完礼,小少爷对我说:‘孙毅,我的腿断了,你是我孙家的人,也是我的朋友,你就给每一个伤员磕个头,算是带我向他们送行。’
听了这话,我不由自主地跪下,给他们每一个人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我额头上的血流下来,我却不知道疼。每磕一个头,那些伤员就说一句:‘谢谢你’。
磕完头,我站起来,小少爷要我扶他站起来,走到一个伤员跟前,一声不响抬手就是一枪,那伤员顿时毙命。枪声响起,我腿一软,几乎站不住了。小少爷拉了我一把:‘孙毅,他妈的的像个男人一点。’我扶着他,一一走到那些伤员面前,一声声枪响,一个个伤员死去。子弹壳落在地上清脆作响。我看见那些死去的伤员个个面带微笑,却是死得极为安详。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小少爷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却拼命忍住没有哭出来。
‘该我了。’他轻轻说完这句话,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那一刻我忽然醒悟过来,一下子抱住小少爷,劈手把枪夺了过来。
‘混蛋,你干什么?’小少爷大吃一惊,拼命挣扎。
我不能让小少爷死。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我转过枪柄,把小少爷敲晕了,背着他就出了门。
街上已经有一些鬼子了。我一出门就迎面遇上两个鬼子。想也没想,我抬手就是两枪,两个鬼子应声倒地,胸口鲜血直冒眼见是不能活了。这是我第一次开枪杀人,以前只是打过靶。可是我却没有害怕。我心里只有痛快。原来杀日本人是这么简单并且痛快的事情。
打死了鬼子,我跑了出去,七拐八拐,跑进一间屋子藏了进去。那屋子不大,只能暂时躲起来。我知道鬼子一旦搜查到这里,我们除了死,没有其他任何办法。放下小少爷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他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我,那里面有着说不出的悲凉。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骂我。过了很久,他才出了一口气,猛然间‘啪’一个耳光打在我的脸上。跟着我就看见他哭了。我知道是因为其他伤员都死了。而他却还活着。
就在这时,靠墙的一个衣柜忽然被打开,紧跟着一个老头伸出头来,向我们招手。我大吃一惊以后就明白着一定是老百姓为了躲避战火才挖的洞。或许是看见我们不是鬼子而是中**人,才招呼我们进去的吧。
我们进去以后,我看见里面一共藏了四个人,一个老头,一个女人,一个年轻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看样子这是一家三代。那藏身的洞里『潮』湿得很,还有很多新土得眼『色』,果然是才挖成不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见外面传来翻东西的声音以及我们根本听不懂的话和大笑声。显然,这是鬼子闯进来了。我们一口大气也不敢出,我处在最外面,握紧了手里的枪,紧张地看着洞口。要是被发现,只有和他们拼了。
幸好没多久鬼子就离开了。家徒四壁,的确也没什么好搜查的。
我们就在这里一直藏着。这洞本来就是临时挖来供藏身用的,吃的东西也不多,到了晚上,我征得小少爷的同意,独自出去找吃的。
城里已经不是成了,而是地狱!到处是大火,到处是尸体,尤其是那些女人,死前都被鬼子…….我躲躲藏藏地离开了那户人家。路上也顺便干掉了几个正在作恶的鬼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提着一口袋吃的返回那里的时候,我听到一声巨响,吓得我赶紧躲起来。爬近了一看,我呆住了。
爆炸的硝烟还没有散尽,外面的地上麻布口袋碎片、人的碎片落得到处都是,离我最近的一处是还在麻布口袋里的一小段手臂。看样子鬼子是在口袋里面装了一个人,再往里面塞了一颗手榴弹。四个鬼子大笑着走进屋子。
看到这一切,我魂飞魄散,鬼子肯定是发现了我们藏身的地方,不知道小少爷怎么样了,麻袋里的人是不是他。
我愣了好一阵,直到屋里传来那个女人惊天动地的惨叫,我才清醒过来,慢慢地走近门口往里面看。
客厅和里屋之间的不帘早已被扯了下来,站在门口就可以看清里面的情况。里面的衣柜已经被踢翻,墙上的洞口『露』在外面。那个老人的上半截在门口,下半截却在墙边上,,竟是被被劈成两半!那个小孩子被三把刺刀挑着架在地上,肠肚都流了出来,早已死了。四个鬼子赤身『裸』体,什么也没有穿,三个鬼子围着床,一个在**。虽然看不见**的情形,但是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
那个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了这四个畜生。检查了一下,枪里面还有四发子弹,正好一个一发。
我不声不响地走进去,对准三个畜生的头就扣了扳机。枪响的同时,**的畜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他显然是被突发的变故吓坏了,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的枪口。我毫不犹豫对他开了枪,枪却没有响。关键时刻那把枪竟然卡膛了。在我拉枪栓的同时,那个鬼子似乎才有了反应,怪叫一声想跳下床向我扑过来。
我见识不妙,也顾不了了,把枪往他脸上扔过去,他头一偏,虽然避开了袭击,脚下却被另外一个畜生的尸体给绊了一下,头朝下摔在我面前。我顺势就是一脚踢在他的头上,他惨叫着滚开了。我的鞋子上全是血,估计他那一下率破了脸。
我冲到床边,抓起放在那里的长枪。我不会使,可是那上面的刺刀我会用。我用尽全身力气,把刺刀狠狠地扎进那畜生的胸膛。我顶着枪,他双手也死死抓住枪身,我们就这么近距离地相互对视着。他的死鱼眼睛往外突出,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满脸也是血肉模糊的。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里的表情,可是我就是要这样看着他,我要让他就是死了,也忘不了我复仇的目光。慢慢的,这畜生终于松开手,全身瘫软了。我自己也是筋疲力尽,想拔出刺刀,居然没有拔出来。
我喘了两口气,跑进地洞里,小少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上前把他抱起来,他的一身衣服早已被流出来的血给浸透了。那些伤口明显是被刺刀刺的。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浑身冰凉,已经死去多时了。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些伤员即使『自杀』也不要当俘虏;我忽然明白平时不会打枪,只会带着学生们四处玩耍的小少爷,为什么会那么狠心,亲手一枪枪送那些伤员上路;我也终于明白了日本人,他们真的不能叫‘人’,他们只配叫‘畜生’。我同样也明白了小少爷说的什么叫国难当头,什么叫身为一个中国人,要为国家尽忠的意思。
不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不管我们躲到哪里,终将会被日本鬼子象牲口一样宰杀。
我抱着小少爷冰凉的尸体,想哭却哭不出来,这时我才看见那地上好象写的有字。是用小少爷随身携带的粉笔写的。有些字已经被血泡没了。我想这是不是他的遗书?可是我看了半天却没有看明白。”
惨烈的描述,让屋子里的人惊悚不已。尤其是医院伤员的举动更是让人唏嘘万分。见孙毅忽然停了下来,叶克明不由自主地问道:“小少爷写的是什么字?”
和其他人不一样,描述中孙毅没有流泪,他的眼泪已经在那一天流尽了。见叶克明发问,回答道:“是四句话,分别是‘王师……中原……,……无忘…….’以及‘人生……,……汗青。’我虽然识字,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肖彦梁悄悄抹去已经涌出来的泪水:“你家少爷写的是两首诗。头两句话原本是宋代大诗人陆游临终时写给他儿子的《示儿》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你家少爷或许知道自己活不了了,这句诗诗想告诉你,在日本鬼子被赶出中国,抗战胜利的时候,不要忘了告诉他一声;
第二句诗也是宋代的文天祥丞相被元朝抓住往京城送的路上,路过零丁洋时写的《过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皇恐滩头说皇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是在表明自己坚决不屈服的意志。”
肖彦梁长叹了一声。两首诗他念得抑扬顿挫,说不出的一股子壮烈味道。这是他在12.9学生运动后南下学生的演讲以及听说书先生中听到的。他觉得很好就记住了。
“我终于明白了。谢谢你局长。”孙毅忽然给肖彦梁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肖彦梁赶紧上前把他扶起来,哽咽着却好半天才说道:“好兄弟。你的少爷才是我们真正的榜样。”
孙毅双眼含着泪花:“我一定不会忘了少爷的遗言。要是我死了,孙毅请诸位兄弟帮我完成这个嘱托。小弟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说完又要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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