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四月。
太阳已经挂在正当空了,江南进入四月份,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城市里各种商贩的叫卖声充斥在大街小巷;饭店门口小二招呼客人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如果不是在人群中经常看到身穿土黄『色』军衣的日本兵,还真的以为这是在太平时期。
赵广文带着墨镜,手里捏着一把折扇背在背后,很舒服地享受着暖暖的阳光,他的身后跟着六个穿黑绸短襟,头戴礼貌,腰上别着驳壳枪的保镖。
赵广文是有理由享受阳光的。就在上午,运气不错的他,在街上遇到了两个人,而其中一个居然是以前军统的同事!不费吹灰之力捕获两人后,赵广文兴高采烈地把他们送到宪兵队,而在宪兵队,赵广文也能明显感觉到大介洋三的那种惊喜。
现在,按照大介洋三的意思,他出来吃个午饭,再慢慢到宪兵队参与审讯。
舒适的阳光照在身上,赵广文心里说不出的惬意。哼着小调,他走进一家名叫“茂福”的饭馆。店里的林老板老早就看见这个赫赫有名的巡警队长了,赶紧离开自己的柜台跑到赵广文面前,恭敬地把他迎进来。
落座后,林老板抢过小二提着的茶壶,给赵广文等几位倒上水,又掏出烟点上。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媚笑着问道:“赵队长,今儿我说这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敢情是赵队长要来。嘿,瞧您的高兴样,遇到什么好事了?”
林老板的马屁,赵广文非常受用,他把一条腿举起搁在凳上,吐了口烟,笑嘻嘻地说道:“好事?老子当然遇到好事了。这不,上午刚抓了俩特务。”
“特务?是哪边的?”林老板心里一惊,脸『色』可没变,继续问道。
“哪边?除了国民『政府』的特务还有哪边?你以为『共产』党的那么容易抓?哎,他妈的,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哪里,哪里,还不是听着这些替您高兴呗。”林老板笑着说道。
“去去去~,倒一边待着,他妈的,老子没事干了,和你说这些。”赵广文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
“好,好。赵队长,来一盅酒?”林老板顺手接过小二换过来的茶壶,问道。
“不啦,下午还有事,不喝酒了。炒几个菜。”赵广文忍了忍酒的诱『惑』,说道。
“行,您稍等。”林老板转身往大堂走去,边走边喊:“天字号红烧狮子头……”
林老板出去,这边赵广文倒是陷入了深思。下午去宪兵队审讯,该怎么说?怎么审?抓住的那个人喜欢什么,有什么嗜好?
越想,心里越烦,刚才还感到饥饿的他,竟然是没有了半点胃口。
索然无味地吃了点东西,赵广文掏出怀表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慢摇慢摇地走向宪兵队。按大介洋三的说法,先把人关一阵子,不给吃饭,让他们自己揣摩即将面对的审讯,这既是一种心理策略,也可以给犯人在接受审讯时更多犯错的机会。
进入审讯室,赵广文发现黄长羽、张旭、肖彦梁还有大介洋三已经到了。看见赵广文进来,大介洋三高兴地说道:
“赵队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好……好消息?”大介洋三突如其来的话让赵广文有些吃惊。
“是的。鉴于你的工作『性』质和工作成绩,我决定把巡警队改名为侦缉队,专门配合宪兵队对付那些潜伏的敌对份子。赵队长,以后侦缉队就是和警察局平行的部门了,你们原来的治安任务全部交给黄局长。”
这番话,不仅赵广文听着吃惊,其他三个人也是大吃一惊。实在是太突然了,尤其是黄长羽,怎么也想不到赵广文一下子就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谢谢太君,谢谢太君。”一边反应过来的赵广文,对大介洋三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兴奋之情表现无遗。
“黄局长,你的职责更重了,怎么样,有没有问题?”大介洋三问道。
“哦,没问题,我一定为皇军竭尽全力。”黄长羽也不知道该感谢大介洋三给了他更大的权利,还是该妒忌赵广文所取得的比他更大的权利。
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的大介洋三其实也有一种难以表达的苦衷。在人才与奴才的之间,选择自己满意的人选,还真是一件十分头疼的事情。
随着三天前在医院绑架伤员的匪徒被彻底消灭,也同时宣布大介洋三执行接待前线转运伤员的任务的彻底失败。加上死亡的参战士兵,共有一百零二名士兵和伤员死亡。
要不是大介洋三在军界上层的朋友和同学的关系,以及他本人在处理这件事上的身先士卒和果断干脆,“一百零二”这个数字早就足够使大介洋三剖腹谢罪了。
一想起刚进入三楼看见的那几具残缺不全、没有脑袋的尸体,大介洋三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那场面太壮烈了。几个匪徒宁愿死,也不投降,不仅不投降还用手榴弹彻底销毁了自己的容貌。
作为军人,大介洋三还是从心里面佩服这些匪徒。他甚至看得出包括青川在内的军官们也流『露』出的敬佩目光。
匪徒们『自杀』及毁容的动作,一开始让大介洋三以为他们是冲着实验室来的,但在清理现场以后他放心了,原因很简单,在现场并没有找到zha『药』一类的东西,所有的爆炸,要么是掷弹筒的炮弹,要么是手榴弹。现场的一切使得大介洋三确信这仅仅是一起偶发的事件。至于匪徒用手榴弹毁掉自己的头颅,大概是不想被人认出连累自己的亲人或者是不想被皇军拿去示众吧。
不管怎么说,匪徒被消灭了,实验室的秘密被保住了,他大介洋三也通过自己的表率使自己顺利度过了这一危机。只是那血淋淋的残缺尸体和一百零二名死亡的士兵及伤员成为大介洋三这段时间挥之不去的梦魇。尤其是那些『自杀』的支那人,更是常常使他从熟睡中惊醒。他完全可以想象出那些支那人临死前的每一个动作。
“支那人是劣等民族吗?”不知道什么时候,作为大日本帝**人的他,竟然会开始问自己,但随即这个他认为十分可笑的,答案是肯定的问题便会从脑海里排除掉。他实在是太需要其他事来调剂一下自己了。因为眼下他的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协助驻军保护好军火库的安全。大本营已经开始了对徐州中**队的包围部署。种种迹象表明,那里的中**队是中国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如中央军、桂军等等,能一举吃掉它们,这场战争也就基本结束了。
许子乡的据点被炸掉,伤员被袭击,都说明了这里并没有太平。可是袭击皇军的,既有『共产』党武装,又有国民党武装,大介洋三有些糊涂了,国民党、『共产』党不是死对头吗?怎么可能联合在一起呢?
他觉得自己现在最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设法破获城里及周边地区的敌特网。几个月刻意的维护,这里的人气渐渐旺了起来,各种人都出现在了这里,敌人不是笨蛋,他们也一定会想到这个地方的。
赵广文今天送来的人,着实让他高兴了一阵。虽然赵广文有的时候太让自己不高兴,但不可否认,尽管他比肖彦梁差一些,但他的确是个好奴才,有时候他在军统的身份还是能为皇军作出很大贡献的。
现在,他,大介洋三,这个城里的宪兵队长,就站在那个上午送来的人面前。按赵广文的资料,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头目。头目嘛,一般都是有文化、有能力的人,同时也应该是平时过惯好日子的人。在这种人身上,最容易打开突破口。
想到这一点,大介洋三笑了,很开心地笑了。
“姓名?那里人?在什么单位工作?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大介洋三坐下来,马上排珠炮似的问了四个问题。
一旁的黄长羽微微皱了皱眉头,心想“有这么审问的吗?”可是对于肖彦梁来讲,心里却是一种赞赏,“这样问,有可能让犯人回答前面的问题时,不知不觉地回答了后面的问题。这个鬼子看来是一个老手了。”
问出问题,屋子里静悄悄的。那个犯人三十来岁,西装革履,分头,头油抹了不少,上面沾满了灰尘和稻草。
犯人的目光一一扫过其他人的脸,当目光停在赵广文的脸上时,肖彦梁明显看出了一种蔑视。随后犯人“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啪!”黄长羽一拍桌子,大声骂道:“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到了这里,别想蒙混过关!你给我放老实点,怎么着,哑巴啦?太君问你话呢。”
“我说是谁,原来是黄长羽局长大人。真是可惜,半年不见,好好的人不做,却喜欢当日本人的狗。”田万章讥笑道。
“你……”黄长羽的脸『色』登时变了。
大介洋三摆了摆手,阻止了黄长羽的话。他站起来,手摁着桌子,笑了笑说道:
“你不说?没关系,我来说。田万章,男,一九零五年出生。民国二十年加入复兴社,去年成立军统局,你也一并加入,现属第二处。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田先生?”
那个叫田万章的犯人睁开眼,竟然也笑了笑,说道:
“这些都是姓赵的告诉你的吧?要不然你也太无能了。”
“不错,可惜我不知道田先生到这里来,是路过?是旅游还是其他什么事。赵队长是我的好朋友,现在他是这里的侦缉队队长,你是他的好朋友,当然也就是我的好朋友。到了这里,尽点地主之谊是应该的。可是田先生好像不怎么配合。”
说这番话,大介洋三是有目的的,如果这个时候田万章提出没吃午饭,那么事情将会向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我呸!什么地主之谊,你好像忘了这里是我们中国人的土地,你作为一个侵略者,还大言不惭地在我面前谈什么地主之谊!这么无耻的话,也只有你们日本人说得出来。”田万章面带讥笑地回应着大介洋三。
“不不不,田先生,你错了。中国有句古话,叫‘群雄逐鹿’。我们大日本帝国,国力昌盛,经济发达,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你们『政府』的军队在战场上根本不堪一击,国内各个军阀混战,『共产』党武装又屡剿不灭,我们现在来了,既可以帮你们发展,又可以帮你们剿灭『共产』党,为什么要和我们作对呢?再说了,田先生是本地人,现在故地重游,是不是也能感到这里的繁荣呢?”大介洋三还是笑眯眯地说道。
“按你们日本人的逻辑,你要是娶个老婆却生不了孩子,也可以请其他男人帮忙了?到时候生下孩子,也要时时感激了?”田万章接着大介洋三的话说道。
这句话其实非常伤人的,纵使大介洋三修养再好,此时也不由得站起来,刚要发火,又忍住了。“我原先以为田先生是个斯文人,却没有想到竟然会讲出这么粗俗的话。”
大介洋三没有因为这句话发火,也让田万章有些佩服。“斯文,那要看是在什么地方了,我田某人的斯文,是对朋友的。对豺狼,除了粗俗,我还能作什么?学你身边的几个不要祖宗的汉『奸』?”
“哈哈,”大介洋三也笑出声来。“田先生,我知道从一进来,你就不断在激怒我,想我给你一个痛快是不是?”
“你想要什么,我心知肚明,可是我不会说的。”田万章平静地说道。
“介明兄,”这个时候赵广文知道该自己出场了,大介洋三和田万章的第一个回合的交锋算是一个平手,结束了。“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落在我们手里,还呈什么英雄?把你知道的都说了吧?我们兄弟一场,难道我还会害你不……”
“住口!”赵广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田万章一声大喝打断了。
“兄弟?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个词!说这个词,真是对它的侮辱!告诉你们,国仇家狠,介明一刻不敢忘怀,去年委员长的抗战讲话,介明耳熟能详。我不会招供的。来吧,”说到这,田万章站了起来,边上的两个日本士兵条件反『射』似地把上了刺刀的枪端起对着他。
田万章轻蔑地看了眼前的刺刀一眼,继续说道:“话说了半天,该说的都说了,该表演的也都表演了。来吧,让我品尝一下侵略者的刑具到底有多厉害。”
田万章的话,让大介洋三真的有些恼怒了。难道自己遇上的都是这种视死如归的支那人吗?难道自己的运气真的这么差劲吗?
“田先生,我们的谈话就这么结束,我觉得十分的遗憾。不过你放心,在我没想好放弃之前,我不会对你用刑的。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考虑,皇军是十分珍惜人才的,尤其是你这样的人才,更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下次再谈。”说完,大介洋三一挥手,两个士兵便押着田万章往门口走去。
“哦,请等一等。”看着田万章快要走出门口了,大介洋三忽然喊住他们。
田万章闻声转过身子,问道:“后悔了?”
“不不,田先生误会了,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具我的观察,你的那个随从好象有和我们合作的意思。”大介洋三狡黠地说道。这个,才是他大介洋三今天谈话的真正的杀手锏!
“哈哈哈,”田万章再次笑了出来,“我还以为是什么,恐怕你又要失望了。我的那个随从,一家二十多口人,除了他,都被你们当着他的面杀死了,他是靠装死才活过来的。这么大的仇,会和你们合作?真是笑死我了。”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屋里其他人望着大介洋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都不敢说话。
“嘿嘿,欲掩弥彰!”尴尬中,大介洋三忽然笑了起来。
“你们想过没有,田万章为什么要刻意强调另外一个人的背景呢?”看着其他几个人疑『惑』的表情,大介洋三问道。
没有人答话。这种情况下,被问者闭嘴,是最大限度满足提问者虚荣心的最好办法。经过这么多事,赵广文也学聪明了。在不清楚大介洋三的真实意图的时候,决不发表自己的任何意见。
果然,几个支那人满怀期待的目光满足了大介洋三的民族优越感,他接着说道:“田万章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想不外是两个。一个是他说的是真的,目的是彻底打击我的信心;另一个就是他说的是假话,在打击我信心的同时,引诱我们把审讯重点伸向那第二个人。不过田万章的话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因为我们不管怎么样都会审讯另一个人的。这一点,作为一个老牌特工是不会不知道的。所以我认为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太君高见!”赵广文、黄长羽几乎异口同声说道。说完相互不服气地互看了对方一眼。
“太君的话终于让我大开眼界了。”等前面两个人说完,肖彦梁才开口称赞道,“原来这个特务临走还不忘给咱们下套,真是老谋深算。要不是太君指出了疑点,像我们这种警察,只怕会上了他的当。”
相比之下,肖彦梁的话当然更让大介洋三满意。“肖君不必过谦。你当警察的时间长了,看问题的眼光和观察的能力都是比我们这些人强的,毕竟这是你的强项嘛。至于这种特工,就是我们的强项了。”
“是!”几个人一起回答。
“太君,您看什么时候开始审讯另外一个人?”赵广文小心地问道。
“不着急。你越不着急,就越显得你把握住了大局。现在我们已经告诉田万章,他的身份对我们而言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可是我们却对他表现得不是太在意,那么他就会猜测我们到底掌握了他多少情况,越想就越容易出错,给我们机会。毕竟换成是我,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去重视田万章。”大介洋三显得胸有成竹地说道。
“太君英明。”这一次的回答,竟然是那么整齐,似乎是几个人练过似的。说实话,也不能怪他们,大介洋三的这番理论,还真是有他的高明之处。
“哈哈~”大介洋三这一回真正地笑了。难得的几个人齐声赞扬,完完全全可以听出是发自内心的。他的虚荣心终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接待伤员任务失败所带来的糟糕心情,也终于得到了极大的宣泄。
“这鬼子把犯人的心思还真揣摩透了,够狡猾的。”肖彦梁望着还在忍不住微笑的大介洋三,心里暗自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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