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房”的慕仪殿中,臂粗的双凤喜烛仍“滋滋”地燃烧着,红色的烛泪凝结成长长一串,垂在烛边,却无人收拾。
容心芷将自己反关在殿中,已经一天一夜了。
没有人来打扰她,陈设华丽的殿阁,一片冷寂,毫无新婚期甜蜜温馨的感觉。
右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只感觉里边儿像压了块铅坨子,沉甸甸地坠得她无法呼吸。
纳兰照羽的话字字句句仍在耳边回响,却给她一种虚幻飘缈的感觉,心中一千次一万次地问自己——是真的吗?是真的吗?那样惨烈的事实,真是自己必须面对的吗?
一向无比坚强的容心芷,眸底缓缓盈起泪意——她好想哭,真地好想哭——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命运总是同她开这样的玩笑?她不该得到幸福吗?不配得到幸福吗?
殿门外忽然响起串轻叩声,接着是宫女低声的禀报:“娘娘,大燕辰王殿下呈请赐见。”
蓦地从自己的痛苦中抽回神智,容心芷迅速拭去腮边泪水,又理了理身上的裙褶,方清清嗓音道:“请王爷至正殿。”
“是。”宫女应声退下。
容心芷站起身来,又对镜理好妆容,方打开殿门步出。
正殿之中,燕煌晔双膝并拢,坐在椅中,看见容心芷进来,遂站起身,微一颔首,算是见礼。
“有劳王爷挂怀。”容心芷已经收起满怀苦涩,微微透出几许新嫁娘的腼腆笑意,燕煌晔却只定定地注视着她,不言也不语。
“不知王爷这些日子,可还随心安泰否?”
“我很好。”燕煌晔薄唇微启,“金淮帝君礼数周到,从无简慢处。”
“那就好。”容心芷微微点头,“只愿金淮与大燕交好,心芷也算不负此生了。”
听得这话,燕煌昕英挺的眉头不由蹙起,踏前一步,低沉着嗓音道:“皇上曾有令,无论何时,郡主都是我大燕女儿,郡主无负大燕,大燕更无负郡主!”
“是吗?”容心芷闻言,眼眶中顿时一热,脑海里不由闪过殷玉瑶那张清妍的面庞——很可惜,“姐妹”一场,她却没能见着她的登基大典,从此之后,怕也只能遥遥相祝了。
夫人,哦,皇上,愿您凤体安康,仁泽天下万民,让整个大燕平安康泰,便是心芷此生,最大的愿望了。
看着这个女子,燕煌晔心中也不禁浮起几丝怜惜——他记得的,她为皇兄,为皇嫂,为大燕做过的一切,他都记得的,纵使没有皇嫂的吩咐,他也要看着她快乐安宁,才能离去,可是为什么,现在瞧着这样的她,总觉得她的周身,浮动着一股淡淡的哀愁,还有疏离?
是他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了吗?
燕煌晔当然不知道,错的不是他,而是这“命”。
就在两人准备继续深谈之时,一道人影从殿外逆光而来,两人顿时收声。
“臣妾参见皇上。”
“燕使……拜见金淮帝君。”
“免礼。”纳兰照羽摆摆手,目光落到容心芷脸上,口吻温和恬淡,“前殿已经备下佳肴美酒,皇后与辰王,一同随朕前往享用吧。”
“……多谢帝君盛意。”燕煌晔虽然满肚子疑惑,但当着纳兰照羽的面,也不好细问,只得强行捺下,随两人出殿,往庆元大殿而去。
席上仍由丞相百里谦和大将军童战荣作陪,相劝殷殷,酒醇肴精,燕煌晔却很有些意兴阑珊,时不时抬头望向丹墀上的容心芷,却见她始终挂着抹优雅而端庄的笑,保持着一国皇后的凤仪,其风度举止,与曾经的殷玉瑶相比,不遑多让……
可,那真是她吗?真是那个握缰纵马,驰骋沙场的红颜女巾帼吗?
眼见着殿外月上中天,纳兰照羽方借着微醺的酒意宣布散席,即有礼官上前,引燕煌晔去沐英殿歇息,而纳兰照羽,则仍然拥着容心芷,回转慕仪殿。
亲手为容心芷卸了钗环,又将她送至榻边,纳兰照羽方抽身欲出,却被容心芷抬手抓住袍袖:“公子,我们谈谈好吗?”
“好。”纳兰照羽点头,侧身在榻边坐下,目光澄澈如水——即使已经做了皇帝,他的脸上,仍旧没有寻常帝王的萧杀与冷然,还是一派温文尔雅。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垂头看着地面,容心芷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感谢你肯告诉我真相——但是,”
“但是什么?”一听这话,纳兰照羽的心整个儿揪了起来。
“但是我,并不愿意接受。”容心芷的脸上,慢慢浮出层坚毅,“所以,我作了个决定。”
“什么决定?”
“带我去熙祀宫!我想看看,历代纳兰皇族的血裔,到底都生祭了谁?”
“大胆!”
“呼”地一声,纳兰照羽猛然站起,竟将悬着的大红绡帐给硬生生扯落,他瞪大双眼瞅着容心芷,仿佛不认识了她一般:“那是金淮国的禁地!”
“禁地又怎样?”容心芷蓦地站起,眸光凛冽地注视着他,“因为那是‘禁地’,所以你们这些大男人都不敢去闯?都望而生畏,是吗?任由自己的亲生子嗣一次又一次地送掉性命,却丝毫不敢反抗!说什么王族使命,那都是你们掩饰私心的藉口!”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容心芷洁皙的脸颊上。
“你打我?”容心芷捂着面孔,怔怔地看着这个向来温和的男子——是她看错了吗?为何他目蹿凶光,额上青筋暴跳,全无昔日一点点优雅模样?
还是从前的她,看到的都只是他的表面,是他有意做出来的假象?
可能吗?
可能是这样吗?
她容心芷十年来心心念念的良人,难道只是个虚幻的影子吗?
两人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彼此,一个眸若冰刀,一个眼如寒剑,对峙着毫不相让。
终于,纳兰照羽转身,脚步生风拂袖而去,单留下容心芷,站在原地,手抚肿胀的脸颊,任由眸中泪水潸然而下。
……
起风了。
沿着花木扶疏的甬道,容心芷慢慢地走着,任由泌凉夜风阵阵扫过耳际。
已经三天了,纳兰照羽再未回过慕仪殿,宫人也不敢告诉她,他究竟在何处。
最初的慌乱和失落过后,她心中漾起的,仍是一丝丝不曾消散的柔情。
她依然恋慕着他。
恋慕他无双的风采,倾世的才情,更恋慕着他眼底的温柔。
抬眼望尽滚滚红尘,想来这世间,除他之外,她还能恋谁呢?
幽邈的笛声,遥遥从极高远处传来。
风过落花千繁,清音犹自绕玉槛。
带着那样深重的孤独和忧伤,听得人心里发酸。
像是被勾了魂儿似的,容心芷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心底的思念泛滥成灾。
终于,她站在高高的奉月阁下,微微抬头。
冷月若盘,寒晖赛霜,映得那人玉容仙姿,衣袂翩扬似九天神祗。
她伫着不动,心里百种滋味浮沉——似乎从一开始,他就离她那样地远,远得她怎么也够不着。
比镜中之花更飘缈,比水中之月更邃远,让她只是看着,便生出无限的挫败感来。
还有……飘移。
一种无所依从的飘移。
让她把握不住的飘移。
公子,你的爱就像山巅明月,纵使我拼尽心力,仍难捉摸。
若是从前,她早已飞奔上楼去,张臂将他抱住,用自己满腔的温暖,却融化他那颗逐渐被冰凌包裹的心。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
她倔强地没有。
任何一个人,都有单属于自己的立场,不可能为一段感情,完全放弃所有。
就像铁红霓。
她爱燕煜翔,那么深那么深,却容不得他一丝一毫的背叛,若是背叛了,她宁愿将他整个舍弃,也不愿他再次回到自己身边;
就像殷玉瑶。
将燕煌曦当作自己整个生命,却仍保留着心底的最后一丝尊严,当他将爱踏在脚底时,昂然而去;
就像……这世上曾经有过,将来也会有的,一切心高气傲的女子,纵然被心爱之人误会,也绝不肯放弃自己的原则……
而现在,她也做了同样的选择。
她觉得自己没有错,所以她绝不妥协。
在理智即将崩溃的刹那,容心芷转过了头,毅然迈开脚步。
笛声变得嘶厉起来,夹杂着从未有过的凄哀,如一根绳索般,缚住她的脚步。
湛湛月华下,女子终于停了下来,背对高楼,默凝如山。
风声飒飒,却是男子先自高楼上飞下,伸手将她揽进臂弯里,语声轻喃,细若不闻:“芷儿……”
他的唤声温柔到了极致,让她那颗好不容易坚硬起来的心,一下子便融化了。
“对不起……”
他一口气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十遍,直到她笑破泪颜,方露出副孩子般单纯的神情来:“我们,和好吧……”
和好吗?
就这样与他和好吗?
可长子生祭的事,又该怎么说呢?
不过,她已经读懂他眼中的哀求——他在逃避,他不想面对!
或许,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重新作出考量与决断?
她应该信他吗?应该信他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吗?
容心芷的心中难掩惶惑。
可更多的,却是无奈——她爱上了他,注定很多事无从选择。
如她能舍得下他,潇洒离去,只当从前所有,不曾发生过,倒也能继续过从前那种风云无定的生活。
只是,她能放下吗?放下心中这一段少女痴心?放下脑海里曾经种种,关于他,关于他们无数美好的幻想?
她,能吗?
如果不能,纵她再怎么枭傲,也只能收敛起昔日的性情,做他端方贤淑的皇后——
可她的底线也仅限于此了。
不想放弃对他的爱,却极难接受长子生祭的事实,注定了她将来的“婚姻生活”,还有一段多磨多难的道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