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欲纳何人?”虽然心知肚明,殷玉瑶却仍是卖了个关子。
“洪州将校,容心芷。”
“是吗?”殷玉瑶抚平膝上衣褶,“据洪州传回的消息,容将校至今未归,难道说——”
她目光一闪,心下已猜着了几分:“纳兰太子已然探知她的所在?”
何天沉默不言,但那笃定的神情,已然给了殷玉瑶答案。
没有想到。
她这些日子忙着国中内务,其余诸国只怕也起了不小的变化,而纳兰照羽,又是什么时候,找到容心芷的呢?
当然,知道容心芷的下落,也算是件好事,她自己心中亦可安定,只是,不知道容心芷自己又是什么想法?倘若她以君王之尊,贸然允婚,将来容心芷却不愿下嫁,岂不平白生出段罅隙?
何天见她久久沉吟不决,再次开口言道:“启禀陛下,微臣这儿,还有一封太子殿下的亲笔书信。”
“呈上来。”殷玉瑶一摆手。
宫侍上前,从何天手里接了书信,转呈至殷玉瑶面前,殷玉瑶打开一看,但见上面只四行诗:
情缘由来天注定,半由际合半由心。
求取凤前九天女,莫怨尘误当自嗟。
好一个“莫怨尘误当自嗟”!殷玉瑶点头微叹,纳兰照羽,你既有这般豁达情怀,我自当成全于你。
“何天。”折好信纸,殷玉瑶复抬起头来。
“小臣在。”
“上复你家太子,只要他能取得容将校一句话,朕便允他所求。”
“小臣替我家太子,谢陛下玉成之意!”
玉成吗?
她只是顺水推舟而已,至于容心芷,算来已有数月时光,未曾通音讯,依她忠诚干练的性格,倘若不是被什么人挟制,便是她……
纳兰照羽,你们俩这一段时断时续,断断续续,看着像有,细揣却无的情,到底是怎生了局?
……
格瑟高原。
一身布衣的女子坐在草丛里,身旁是两匹小牝马,垂头啃着草,时而发出两声咴咴的低鸣。
已经十个月了。
从河流枯涸的冬日,到太阳花重新开满草原的春天,再到现在。
现在是什么季节?
生活在这四望千里,看不到一个人影的地方,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
“吁——”一匹马从远处飞奔而来,绕着她转了两圈,接着,但听“叭”地一声,一只硕大的黄羊落在她面前。
女子抬头,极其冷漠地看了男人一眼,复又垂下头去。
“女人,”男子翻身跳下马背,仍是一脸的笑,“将这肥羊烤了,下酒如何?”
沉默着站起身来,女子拖过黄羊,便朝岩洞里走,完全不屑于理会他。
那奴岩却颇为自得地吹了声口哨,跟在她身后,走进洞中。
提起肥羊,重重掼在石台上,再从袖中掣出短剑,运腕如花,一只偌大的黄羊很快被剥了个精光,除破腹及四蹄处的划痕外,整张羊皮毫无损伤。
那奴岩看得两眼发直,忍不住啧啧赞叹道:“好剑法——”
话音刚落,却听得“嗤”一声响,寒亮剑锋透破空气,直指他的鼻尖,在他双眼前停住。
“我可不是黄羊!”那奴岩夸张地大叫,“剥了我也没几两肉!”
“那奴岩!”女子眸中寒光凛冽,全无一丝玩笑之意,“本姑娘再问你一次,何时动身回睿格?!”
“这个嘛——”那奴岩眼珠子转了转,仍旧一脸涎笑,“你总得等我吃饱肚子再说吧?要是饿坏了我,你难道不心痛?”
容心芷暗暗咬牙——她原以为,草原男子个个磊落,爱憎分明,绝不会有中原男人的“虚伪”,不料想自入格瑟高原的腹地后,这男人却愈发变得嚣张恣意,使出那水磨功夫,成天在她面前跳来跳去,舞手舞脚,跟只大猴子般没有区别。
她骂他,他笑,她瞪他,他还是笑,即使她朝他舞刀耍剑挥鞭子,他至多跳开,过后又凑上来,直闹得她没了力气,丢开手不理他,他倒也安静了,偶尔瞅个空拿草棍儿戳戳她的耳背,逗得她发怒,自己又跑开,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哈哈大笑,似乎这样子很好玩儿。
容心芷一直是个性格比较严肃的女子,从小在军旅中长大,见惯了将兵们冰封霜冻的脸,和一板一眼的行事作风,何曾见过如此狂纵不羁加死皮赖脸的男人?若是遇着个讲理的,她便同他讲理,若是遇着个动刀枪的,她也不惧,偏这男人软硬不吃,不远不近,不疏不密,亦不曾迫她什么,倒教她真格动怒杀他也不是,要好好同他相处也不是。
其实,开春之后,她便思谋过要自己离开——不知道洪州城下战况如何,她着实担心得紧,还有——偶尔她也会想想自己那不着边际的心事——她暗中爱慕纳兰照羽,已有十年之久,虽从未得到过他一丝青睐,但并不等于她放弃了,至于这段心事到底该如何了局,她也不知道,却也并不像普通女子那样心烦意乱。
她是个洒脱而果决的人,又豁达从时,行事作风有点像君至傲,但对于感情的浸入,却并不像君至傲那样深。
好几次,她离开岩洞,寻找回睿格的路,那奴岩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走得极远极远,然后又失望而归。
他不劝她,也不嘲笑她,就像一只懒洋洋的狮子一般,偶尔刨个蹄子仰天吼叫一两声。
格瑟高原不比别的地方,与睿格之间,隔着大片的沼泽、流沙,还有些地方长满毒草,无论是畜牲还是人,只要踏进去,闻到气息就会倒下,然后慢慢地死去,变作一堆白骨,如果不是特别熟悉地形,且有充足准备,万万难以进入腹地,也难以走出去。
容心芷终于放弃独自一人离开的打算。
她是个理智的女人,明白眼下的情形,确如那奴岩所说,倘若他不肯离开,她也只能呆在这儿,一直一直。
一直是多久?
她虽然吃不准,却也肯定,依那奴岩的性格,绝不可能在这里呆上一辈子,他是仓颉王子,更是个男人,可以忍受得了一时的屈辱,却绝对不会埋没一生!
只是,她真的不想再等下去。
新鲜黄羊架在篝火上,男子手执木杈,细细地翻烤着,馨香的气息在空中飘散开来,勾动着人的食欲。
“喂——”见她倚在木桩上一言不发,那奴岩拔了棵草,伸手一弹,恰恰命中她的脸颊,“你不饿啊?”
容心芷翻了翻眼皮,转过脸上,避开她的视线——此刻她的心里,正在翻来搅去地琢磨一件事,要怎么样,才能说服那奴岩离开这里。
关于那奴岩留滞不去的原因,她已经暗暗揣想过很多次,觉出是与自己有关,只是这“有关”的分量在他心中到底有多重,她却并不那么肯定。
她想,他一定是计划着什么。
每天夜里,当她睡着之后,他总是会离开岩洞,再回来时,身上便带着一股极浓重的汗味,甚至是血的气息。
那是她所熟悉的,杀戮的气息、血腥的气息、战场的气息。
这些迹象都说明,他不曾有一日忘记过睿格,忘记过自己所承受的屈辱,他一定会将前债一一讨回,为此,他一直在不停地磨刀霍霍,像发起攻击前的猛兽那样,在坚硬的岩石上,擦着自己的爪子。
可他为什么不行动?
微微侧过头,容心芷暗暗地睨他一眼,却发现那男人也正在看她,手里仍自架着那只黄羊,脸上的表情却傻痴痴地,看上去甚是滑稽。
直到接触着她的目光,方才嘿然地抓抓头发,冲她挤挤眼。
容心芷很想一剑掷过去,到底忍住,收回目光看了看广袤的夜空。
琉璃般明净的夜空,星子像人的眼睛一样闪烁,静默地看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她叹了一口气,慢腾腾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尘土和草叶,朝他走过去。
那奴岩不由一怔,把烤好的黄羊放到宽大的毡垫上,直愣愣地看着她。
“我饿了。”
容心芷说了三个字,蹲下身子,从袖中抽出剑来,削下片羊肉便往嘴里塞去,然后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那奴岩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一般。
直到填饱肚子,容心芷不紧不慢地擦净双手,将短剑反手插进土皮中,站起身来,做了个令那奴岩永远都想不到的动作。
她站在他面前,神色坦然地解开衣袍,露出自己壮实的身子。
朦朦夜色,勾勒出女子丰满的躯体,散发着令人难以抵抗的魅力。
“来吧,”她微微昂着头,看着他极致骄傲地笑,是的,是骄傲,而不是寻常女子的娇羞,“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就来吧!”
那奴岩豁地站起了身,双眼中腾地燃起火焰,不是情-欲,而是愤怒!是即将焚毁理智的愤怒!
这两个人,一个成熟的男人,和一个成熟的女人,像两棵被飓风包裹的树一样,站在冷浸浸的夜空下,用一种充满暴力的目光看着彼此。
是的,就是暴力。
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暴力。
一种充满着战斗气息的暴力。
忽然地,那奴岩一脚伸出,将燃烧的火堆踢得流光飞舞,嘴里叽哩咕噜地咒骂着,尔后再看了容心芷一眼,转身奔进茫茫夜色之中。
那一眼,像冰锥一样冷。
将容心芷整个儿冻僵在地。
她知道,自己伤了他。
今夜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重重的耳光,掴在他的脸上。
他虽然犷蛮不知书礼,却也绝非普通的草原男子,见了个女人只会像野兽一般扑上去。
他有他的骄傲。
仓颉之王的骄傲。
大地雄狮的骄傲。
不容任何人践踏的骄傲,哪怕,是他心爱的女人。
那奴岩一夜未归。
合衣躺在岩洞里,容心芷紧紧地握住冰寒的剑柄,耳听洞外阵阵风声呜厉,一颗心像江心小舟,跌跌落落,起起伏伏。
当第一缕晨曦投进岩洞时,外面响起万马奔腾的飒沓声。
后背紧贴石壁,容心芷大睁着双眼,一言不发。
“阿索!”一名仓颉兵大步走进,单膝跪下,“殿下请阿索同行!”
走了?
真的要走了?
当意料中的情节终于发生,容心芷心中却没有半点欢悦,反而升起丝淡淡的惆怅。
撑着石壁站起,容心芷走出了岩洞。
外面,装备精良的仓颉骑兵站了一地,个个腰悬弯刀,眉宇间一股骠悍之色。
她的目光,落到那匹为她备好的牝马身上,继而走过去,抓住马缰,腾身而上。
“出发——!”随着那奴岩一声沉吼,马队立即像飓风一般狂卷向荒原深处。
从早上到傍晚,他们整整疾驰了六个时辰,可他却至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似乎,那岩洞里朝夕相对的八个月,只是一场被风吹散的梦。
女人的心思,总是难以形容的,纵使性格强烈如容心芷,有时候,也很难完全地把握自己。
比如,对那奴岩。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并不曾像他喜欢自己那样喜欢他,却也已经不能完全将他视作一个陌生人。
尤其是此刻。
那么他们,对于彼此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生命里交错而过的过客?
意味着曾经有过暧昧情感,却最终分手的陌生男女?
或许都不是,人生遭际,本就难以纯用语言来形容,或许只有等到彻底分离的那一刻,才知道对方在自己心中,到底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