喳喳,唧唧——
无数的鸟儿从林间飞出,扑楞着翅膀围向凤凰。
“百鸟朝凤!”
“真是百鸟朝凤!”
越来越多的宫侍聚向广场。
渐渐地,凤凰移向殷玉瑶所在的位置,宫人们也发现了她,纷纷围拢过来,朝殷玉瑶曲膝拜倒:“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殷玉瑶却只是望着那只凤凰,脸上殊无喜色——若是常人,见了这天降异象,早欢欣鼓舞了去,但殷玉瑶久经磨难,外物早已难动其心。
见她久久不言语,有几个大胆的宫婢忍不住抬起头,斟看她的面色,借以揣度主子的心意。
殷玉瑶却只叹了口气,摆手令众人起来,自己转头往回走。
殷玉恒和燕煌昕离了众人,跟在她身后,进了明泰殿。
“皇嫂,”见殷玉瑶始终沉默,燕煌昕心中不由有些惴惴,“皇嫂为何不开心?”
“你觉得,我该开心吗?”殷玉瑶抬头,看向燕煌昕的目光有些寒凉。
燕煌昕愕然,不由垂下头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儿。
慢说燕煌昕不明白,便是殷玉恒,也不知殷玉瑶为何是如斯表情。
“阿恒,”殷玉瑶唤了一声。
“末将……在。”
“还记得我适才同你说的三件事儿吗?”
“记得,”殷玉恒面色甚为认真,“第一,管制言论;第二,禁止各地官员进献祥瑞;第三,明确各部署职责。”
“嗯,”殷玉瑶点点头,“今日这百鸟朝凤,便是一例,也不知是谁捣弄出来,借机曲意奉上……葛讲学说得不错,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皇嫂的意思是,这百鸟朝凤的祥瑞,竟然是人为的?”燕煌昕不觉愕然地张大嘴,继而撇撇唇道,“纵使如此,那也没什么好奇怪啊,皇嫂登基,这可是千古以来一等一的大事,百官们纵使弄出些花样儿来,那也是他们孝心所在,娘娘何以反倒忧虑重重?”
“你知道什么?”殷玉瑶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岂不闻,上所好,下必行之?倘若本宫被这些虚华表象移了性情,下面的人必然成天只想着如何投本宫所好,哄本宫开心,却哪里还有半点精力,放在经邦治国的大道上?长此以往,朝纲混乱,社稷将倾,皆是由此而引起。”
“娘娘想得深远,”殷玉恒扫了燕煌昕一眼,深表赞同,“如此,末将立即遣人,按照娘娘的意思行事。”
“去吧。”
……
在殷玉瑶的引导,洪宇等文臣的辅助,殷玉恒贺兰靖等一干武将的维护下,动荡不安的朝局渐致稳定,一切都有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一件事,成为大燕皇朝舆论的中心,那便是辰王燕煌晔是否回京的问题。
这个问题,表面上看起来,只与辰王一人有关,其实,往深里挖掘下去,乃是牵扯到殷玉瑶继位是否合理合法合礼这个大问题——自帝师东归以来,燕煌曦从未露过面,而朝中众大臣,对于皇帝的“去向”也是摸头不知脑。
皇帝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礼部为其加谥尊号,是否恰当?
若皇帝仍然在世,殷玉瑶便不能登基。
若皇帝已经“去世”,有资格登基的第一人选乃是远游未归的太子燕承寰;第二人选乃是此刻尚在洪州的辰王燕煌晔。
可是以洪宇为首的一干股肱重臣,以殷玉恒为首的少壮派军官,却从头至尾表示出对殷玉瑶无比的忠心,而且对皇帝的“失踪”没有任何的质疑。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大燕政权,将迎来一次彻底而全面的动荡。
这动荡,对很多人来说,意味着希望,意味着转机,对另外一些人而言,则意味着政治生命的彻底结束。
无数人选择观望,更多的人在暗处活动,也有一些人,心存最后一丝侥幸,将目光投向洪州的方向。
凌天阁顶。
殷玉瑶倚栏而立,眺望着西方,脑海里闪过第一次踏上此处的情景——那一次,她因为得知燕煌曦纳妃,心中绝望到了极点,恍惚间行至通济桥上,骤起轻生之念,却被燕煌晔拦住,然后,他带着她,登上这永霄宫最高的地方,展望无限江山。
如今回想起,她却觉出某种难言的宿命——是宿命吧?每一次失却爱情,便能看到整个天下,看到整个天下的时候,她却是无限孤单——
难道,这就是他们感情的结局?
直到更声远远地传来,殷玉瑶方朝那朦朦天际投去最后一眼,折身下了凌天阁。
“娘娘。”
候在楼下的安宏慎手捧一件披风,躬着身子上前。
“回宫。”接过披风披上,殷玉瑶从唇间淡淡挤出两个字,绕过安宏慎,向前走去。
一夜无话,次日起来,用过早膳后,殷玉瑶便往乾元殿听政,众臣们的面色果然比昨日谨慎了许多,各部依序禀奏事宜,殷玉瑶一一处理分明,这才令众人散去。
回到明泰殿中,殷玉瑶除了外袍,换上常服,倚榻小憩片刻,便有安宏慎领着数名宫人呈上午膳,殷玉瑶取箸用过,漱口洁面,往御花园里走了小半圈儿,折回殿中,又批了会奏折,眼见着日色已然偏西,叫过安宏慎道:“你去,看看殷统领在做什么。”
安宏慎领命而去,少时领着殷玉恒回到明泰殿中。
殷玉瑶挥手令安宏慎退下,尔后看着殷玉恒道:“万啸海怎样了?”
“伤势已然痊愈。”殷玉恒眸中有厉光闪过,“娘娘是想派他差使?”
“是,”殷玉瑶看着他,倒也不隐瞒,“在登基之前,洪州必须得有个人去。”
“为何一定非是万啸海?娘娘就不怕他趁机弄权,撺掇燕煌晔谋反?”殷玉恒几乎是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疑虑。
“原来,”殷玉瑶点点头儿,眼底浮起几丝冷然,“你一直是这样想的。”
“我——”殷玉恒大感委屈,只觉自己怀着真心,却做了小人,当下也不自辩,直戳戳地立在那里,眸中满是倔强。
“我相信煌晔,如同,相信你。”殷玉瑶看着他,定定地吐出句话来。
殷玉恒心中如遭雷击,殷玉瑶这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儿,却将他满腹里弯弯绕绕的念头轰得烟消云散——他还能说什么?还可以说什么?
“既如此,末将请娘娘,在下旨放出万啸海,令其为使前往洪州的同时,令贺兰靖率十万护凤军相随。”
“如此甚好。”殷玉瑶点点头,眼底多少有了丝儿笑意。
两人计议妥当,殷玉恒自去,殷玉瑶了了一桩心事,也觉松泰,顺手拿过本奏折,凝眸看时,却见纸上一个个黑字笔锋劲健,言辞犀利至极:
《谏律令修敕书》
底下洋洋洒洒数千言,引经据典,援古列今,道出燕国现行律令数十弊端及疏漏处。
殷玉瑶看罢,将奏折放在桌案上,瞑目细思良久,理清其条理,方启了眸儿道:“安宏慎。”
“奴才在。”
“去,传伊远清明日午时后至勤思殿独对。”
“是。”
又处理了个把时辰政务,眼见着殿外天色已沉,殷玉瑶方站起身来,步出殿门,信步往两个孩子住的侧殿而去。
“彩虹娘娘后来去哪儿了?”
离侧殿尚有一段距离,便听得里面传来燕承瑶脆如鸣鹂般的声音。
“公主殿下猜猜看。”
“一定是往天上去了。”燕承瑶的声音再次响起,“母后说过,凡是好心的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公主殿下真聪明……”
听着这样的对话,殷玉瑶心中不由一暖,压在心头的凝重尽数释去——尧翁说得对,为了这一双孩子,她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都是应该的。
“参见娘娘。”
闻得她的脚步声,佩玟赶紧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拜伏下去。
“在做什么呢?”殷玉瑶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拘谨,眸中含笑,一脸慈爱地看向两个孩子。
“启禀母后,”燕承宇站起身来,拱手施礼,“孩儿正与妹妹,听佩玟姑姑讲故事。”
“哦。”殷玉瑶点点头,凝眸注视着他,发现他比起前几日,又长高了好些,神情也更加稳重,心下不禁又是痛又是爱,伸手将他拉到自己跟前,欲说点什么,可看着他那与燕煌曦似极的脸,忍不住又勾起几许酸楚和凄惶来。
“母后,”燕承宇难得乖巧地偎入她怀中,贴着她的臂弯细细儿道,“但愿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宇儿?!”殷玉瑶抬起他的下颔,深深望进他的眼底,满眸惊喜,“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也会我也会呢!”见哥哥得了母亲的表扬,小承瑶嘟着粉嫩嫩的嘴儿,也凑了上来,骄傲地扬着小脸蛋儿,“春雨丝丝润万物,阳晖点点哺新雏。”
“不错,不错。”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殷玉瑶欢慰地笑——煌曦,你看看,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轻轻擦去眼角边的泪水,佩玟退了出去,虽然,她也不是很清楚,皇上到底去了哪里,可是娘娘这些日子的哀伤,两位小殿下的痛苦,她却是一点一滴看在眼里。
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帮助他们,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想方设法搜罗各种各样生动的故事,替两位殿下解闷儿。
又软语低哝一阵儿,殷玉瑶方站起身来,携着两个孩子,叫过佩玟,同往正殿。
安宏慎已领着宫侍布置好所有的一切,躬着身子迎出,殷玉瑶进了正殿,早有宫侍迎上来,替两位殿下沐手,母子三人入了座,殷玉瑶看时,见有新鲜的鹿脯,伸手夹了一块儿,递到燕承宇碗中:“吃吧。”
“我也要。”小承瑶摇着两只小脚,不满地嘟起嘴。
“给你。”燕承宇将那块鹿脯挟起来,送进她的碗里。
“才不要你呢,我要母后挟!”小女孩儿任性地朝天翻了个白眼儿。
殷玉瑶失笑,也挟了块鹿脯与她,这才将小家伙儿给哄住了,却不曾留意,小瑶儿黑亮眸底,那一丝飞速掠过的黠光。
她不是贪吃,她只是想让母后开心。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