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沉沉。
“殷玉瑶!”盯着桌上那份供词,万啸海阴沉眸底跳蹿着簇簇火光。
“老爷。”管家万平蹑手蹑脚地走进。
“何事?”
“是,是陈大人和蔡大人来了。”
“请他们进来。”
万啸海摆摆手。
少时,一身便衣的陈桀和蔡善步进书房。
雕花门扇合拢。
“万大人,”陈桀拱手,“审讯结果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万啸海抬手,将桌上的供词凌空扔给他们。
陈蔡二人接住,细细看罢,均不由皱起眉头。
“没想到……”蔡善低声喃喃,“一切竟如那女人所料……”
陈桀眼中却流露出一丝狠意:“她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如此厉害?”
房中一时静寂。
好半晌,蔡善方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万啸海:“现如今,该怎么办?”
从洪宇那里,打探不到丝毫的消息,而洪州之事,又被殷玉瑶一招粉碎,将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七零八落,如今浩京的局势,又被殷玉恒、贺兰靖牢牢控制住,无论阴谋阳谋,他们都难有胜算。
难道他们这些大男人,真的只能看着那个女人为所欲为,而毫无办法吗?
“万大人,”蔡善眼中闪过丝迟疑,“要不,咱们向娘娘进表,以示……”
“闭嘴!”他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万啸海恶狠狠地截住话头。
重重一拳擂在桌上,万啸海恨声道:“鹿死谁手,孰未可知!”
陈桀与蔡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嗅出他身上那股寒凉的杀意,心里“咯噔”一声响,把送到唇边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也好。
如果万啸海执意与殷玉瑶斗下去,他们乐得旁观。
旁观吗?
万啸海是何等角色,自然一眼洞悉他们的心思,却只是腹中冷笑——大家都是一只船上的蚂蚱,倘若翻了,有谁能独善其身?
浩京城的东边儿。
一座极不起眼的府邸。
黑灯瞎火的院子里,一人长身而立,抬头看着冷沉沉的夜空。
“老爷,”女子轻柔的声音透过夜色传来,“已经三更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男子转头看了她一眼:“蕙儿,你先回房,我略站一站,便去。”
女子走过来,将一件青色的布袍披在他肩上,这才转身去了。
又默立良久,男子方折身,转入右侧第三扇木门。
这是一间简便的书房,除了书案、椅子、文房四宝,便是三壁卷册,满满荡荡,不留空隙。
男子于案前坐定,拿起管笔来,盯着案上白纸,细思良久,方徐徐落下:
陈己罪事疏:
臣,礼部尚书蒋坤河,戴罪官场数十载,累任升迁至礼部尚书,细思数十年来之所为,概被贪敛二字所误……
他写一段停一晌,皱着眉头反复删改,直到天明时分,方写就一封奏疏,看着自己也觉满意,才细细眷抄明白,掖在袖中,出门而去。
“老爷。”夫人杨仙蕙已然起身,披着身露水,站在院中树下,目光里略带三分哀楚,两分问询。
蒋坤河一向功欲甚重的心里,竟然漫过丝淡淡的酸涩,走过去将妻子揽入臂中,低声轻嘱道:“时辰尚早,你怎么就起来了?”
“老爷是要往宫里去吗?”杨仙蕙抬眸看着自己的丈夫,千言万语在胸中横冲直撞,只是说不出口来。
蒋坤河轻轻地揉了揉她的额头,含混应道:“嗯,我去去便回。”
强忍住悲意,杨仙蕙抽出身子,摆手道:“你……去吧。”
没敢再多看她,蒋坤河匆匆转身,急急地去了。
直到出了府门,方才回头向这座住了十多年的院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眉宇间的神情,带着凄伤,带着茫然。
昨日乾元大殿上的一幕,不但震惊了所有的文武亲贵,也震醒了蒋坤河!当殿前金吾将秦暮阳押出大殿时,他的后背一阵寒凉,觉得殷玉瑶的目光似乎正凛凛地逼视着他,让他不寒而栗。
那一刻,他彻底意识到,与这位看似温婉的皇后娘娘作对,绝没有什么好下场,回到家中,冥思苦想良久,他决定,先上折向殷玉瑶坦承自己的罪行,无论殷玉瑶怎么处理,他都只能接受,只是希望,皇后看在自己诚心悔过的份儿上,能够放过自己的家人。
这只是他此番作为的动机之一,动机之二,是他真的有所悔悟——想当初才入仕途时,他也确实想有一番作为,清正梗介,对自己要求甚严,然而历年所见之事,让他愈渐地不知所措,心中多年养成的价值判断,慢慢地失去准绳——他所相信的正义在哪里?他十载寒窗,考取官身,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就只是为了同流合污吸吮民脂民膏吗?
不是!绝对不是!
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都能听到自己灵魂深处发出的声音,可是他无能为力——燕煜翔掌政时,京中官场风气尚可,但地方上藩王和亲贵们的势力却甚大,排除异己,漠视民间疾苦,只晓得盘剥百姓以壮大自己的声威,对真正有才学之人,并不如何重视。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这个年轻士子的志气也在寸寸消磨。
最终,他放弃了心中的光亮,决定向陈腐的势力低头,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蒋坤河——
燕煌曦柄政初期,国内情况同样复杂,事情千头万绪,年轻的皇帝始终没能分得出身来,治理官场陋习。
蒋坤河知道,燕煌曦知道,葛新知道,或许大燕国内每一个真正有识之士都知道,大燕官场流弊甚多,若想彻底改变,必须溯本清流,查究、撤换、甚至是刑责一批官员,这还都只是表面形式,欲要肃清所有的一切,使官员们忠心为朝廷,为百姓办实事,以仁义礼教教化人心的同时,还须得铁腕刚断,不管遇到多么大的阻力,都得坚持下去,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构筑出“太平盛世”四个字。
一直以来,蒋坤河都以为,殷玉瑶女子之身,怕是担不动这干系,可昨日乾元殿上她的临机决断,显示了其内藏的锋芒,并不输于燕煌曦。
难道兴盛大燕的希望,是在她的身上?
……
“蒋大人。”
一声豁亮的喊声,陡然传来,打断蒋坤河的思绪。
“万大人。”抬手作揖,蒋坤河脸上没有一丝起伏。
万啸海一双厉眸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通,似笑非笑:“蒋大人今日,仿佛有些憔悴啊。”
“是吗?”蒋坤河抬手摸摸下巴,也笑了笑,“可能是昨夜劳累过度。”
“哈哈,”万啸海这才真正地笑了,走过来抬手在他肩上一拍,“这才是男人嘛,说说,又到哪里快活去了?”
蒋坤河随口支应,同着万啸海一起踏上层层叠叠的汉白玉石阶,迈入高高的红漆门槛。
“皇后娘娘驾到!”
随着安宏慎的长唱,殷玉瑶升座。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众臣山呼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
“平身。”
众臣站起,个个屏声静气,分两班站下。
“许爱卿,”殷玉瑶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刑部侍郎许应琪的身上,“秦暮阳审得如何?”
“启禀娘娘,”许应琪出列禀奏,“已然审清问明。”
“如何?”
“秦暮阳确乃辰王亲军,外出执行军令时,为仓颉军所擒,仓颉人许其高官厚禄,令其为信使,往浩京求援,意在乱我军心民心,让仓颉有机可乘。”
“哦?”殷玉瑶却并不觉得意外,只是环视一圈道,“诸位爱卿可听清楚了?”
“臣等听得明白。”
“既如此,秦暮阳当死,明日午时,推至菜市口斩首示众。”
众臣心中骤然一凛!蒋坤河更是惨白了脸。
“娘娘,”万啸海想了想,出列奏道,“按我朝军律,凡叛国者,其人身诛,其家抄没,三族内男子皆判斩首,女子并入奴藉。”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大燕军令,确实如此。
“娘娘,不可!”内中一名年轻的官员禁不住叫道。
他这一嗓子格外清亮,立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爱卿请讲。”殷玉瑶却略带嘉许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年轻官员出列,很是迟疑了一会儿,方拱手道:“微臣以为,大燕律令,有太多不近人情之处,亟需改进。”
“什么?!”他这一句话,好似巨石投入平静的湖水,顿时激起浪花片片。
“不近人情?”殷玉瑶依旧静静地看着他,“自来法律铁规,便是用来束人言止的,若是一味在乎人情,岂不乱了章法?”
“娘娘此言差矣!”这年轻官员却很是有几分胆色,“法律不外乎人情,律令之存在,其作用是使国安泰,使家和睦,令天下之人众心向善,再观前朝及诸国,时有君执政苛严,反使人向恶,难道娘娘,也要坐视此等情状发生吗?”
“伊远清!”
朝臣里蓦地响起一声断喝,却是京都巡察应衡:“尔不过一区区五品小吏,竟敢在娘娘凤驾前如此放肆,还不快退下去!”
伊远清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却并不后退,而是抬起头来,略含倔强地注视着殷玉瑶。
殷玉瑶也看着他——难道这人,又是一个单延仁?
可是他挑起的话头,未免过于犀利,的确不适宜再说下去。
心内拿定主意,殷玉瑶凤袖款摆:“处置秦暮阳家眷一事,择日再议,诸位爱卿若还有别事,从速上奏。”
众臣默然。
“既如此,”殷玉瑶站起身来,“散朝吧。”
“臣等告退。”
两班文武躬身施礼,鱼贯退出,唯蒋坤河面色恍惚地站在原地,对身边的一切浑不察觉。
他的异状,同时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
万啸海收回迈出殿门的腿,回到蒋坤河身边,刚要说什么,殷玉瑶的声音已从丹墀上方传来:“蒋爱卿?”
蒋坤河这才大梦方醒一般,蓦地回神:“微臣在。”
“蒋爱卿可还是有事?”殷玉瑶已然下了阶级,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瞅着他,眸中浮起几丝疑惑。
蒋坤河心里挣扎得厉害,掖在袖中的那本奏折,有如烙铁一般烫灼着他的肌肤。
“娘娘,”剧烈的翻江倒海之后,一种视死如归的情绪从他心中浮出,蒋坤河咬咬牙,“扑通”一声跪倒于地,硬着头皮道,“微臣有事启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