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历泰平十二年五月初八。
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
高高的城垛儿上,扎满用红绸结成的喜花,沿街两排,设着流水席面,燕军上至将领,下至军卒,全都不停地忙活起来,人人脸上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前几日因战争而堆累的乌云,似乎一扫而空。
喜帐之中,燕煌昕静静地端坐在妆台前,一手支腮,一手把玩着一盒儿脂粉,身后殷玉瑶手执木梳,捻熟地将她的发丝绾起,笼成髻子,再细细插入长簪固牢。
另有两名年轻的喜娘走上前来,手执丝线,为尊贵的大燕公主绞去脸上的汗毛,再用湿巾轻轻拭尽,敷上薄粉,涂抹胭脂,点染朱唇。
待一切妥当,本就美丽的大燕公主,显得更加明艳不可方物。
当殷玉瑶拿过喜帕,准备轻轻覆上她的发顶时,燕煌昕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转头对两名喜娘道:“你们且退下。”
两名喜娘福了福身子,缓步退出。
帐帘落下。
燕煌昕慢慢站起,额前的玛瑙坠儿轻轻晃动,让她整个人乍然看上去,凭添数分女儿家的柔媚。
“皇嫂,”她的一声轻唤,硬生生让殷玉瑶愣怔在地。
“过了今日,我……”燕煌昕欲言又止,白皙脸庞早已被红霞覆满,“我便是他的妻……心里有句话,搁了多时,已然成结,唯有皇嫂,能替我开解……”
殷玉瑶已经隐隐料得是什么事,虽十分不愿继续听下去,却不得不强颜道:“你且说来。”
燕煌昕凑近一步,将唇附到她耳边,用极致轻细的嗓音道:“皇嫂对玉恒,真的没有一丝丝情意?”
虽则早有预感,但当燕煌昕真将这么句话问出来,殷玉瑶却不由生出种雷轰电掣之感。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事,确实难以启口。
细细儿瞅着她的面色,燕煌昕不由轻叹了声——其实,她向来是个粗枝大叶的女子,并不惯在这些小意儿上用心,概因爱殷玉恒太深,才会生出这些**忧虑之思。
一时间,帐中寂寂,两个女人就那样默默地对立着,任气氛一丝添一丝的尴尬。
“昕儿,”平了平情绪,殷玉瑶轻轻儿,慢慢儿开口,“我对阿恒,只有姐弟之谊,绝无男女之思……”
此话一入耳,燕煌昕当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殷玉瑶眼中的那股子清澈,实在不容她再有半丝子质疑。
心中块垒一释,燕煌昕顿时绽露出绚美至极的笑容。
“来吧。”殷玉瑶再次拈起喜帕,而这一回,燕煌昕没有拒绝,乖乖地低下头来,任那抹彤云般的霞彩,蔽住自己向日葵般的脸庞。
拾掇好一切,殷玉瑶亲自搀起燕煌昕,步出喜帐。
外面,阳光晴好,一身红衣的男子像根标杆似地立着,浑身散发着英气,可脸上却并没有多少笑意,反而透着股子萧索。
殷玉瑶并不刻意看他,缓步上前,托起燕煌昕的手,递到他跟前。
男子扯扯嘴角,忽然笑了笑,接过燕煌昕的手,慢慢抬高,放到唇边浅浅一吻。
一串颤栗从燕煌昕全身掠过,幸而此时覆了喜帕,遮掩了她满脸的彤云。
“昕儿,”男子眸中浮出从未有过的柔情,“嫁给我,你可觉着开心?”
“嗯。”燕煌昕含混地点头,感觉全身的骨头仿佛已经酥软。
“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爱你,一生不离。”男子的手臂自她背后绕过,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靠着他厚实的胸膛,燕煌昕眸中禁不住盈起丝泪光,心中弥漫开来的甜蜜与感动,生生将异样压过。
她不曾留意到,头上男子的目光虽然凝着她,眼角余风,却下意识地扫过殷玉瑶的脸庞。
没有一丝变化。
她的面容,太平静太平静,仿佛她人站在那里,魂却锁在不知名的角落。
他很不喜欢那样的她,一点都不喜欢。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除了在那个男人面前,他的瑶姐姐,越来越冷,越来越淡,就像戴了层面具,也像是将自己搁进一个琉璃罩子里。
外面人看进去,只见到她的高华与贵仪,却再也揣摸不着她的心意,包括他殷玉恒。
难道,这就是一个皇后真正的模样?远离世人,高高在上?
不!
殷玉恒心中陡然升起丝愤怒——他不要这样的她!他所深深眷恋的,乃是十一年前,那个在闹市之中,抱着他痛哭的脆弱女子,那个时候的她,虽然痛苦不堪,但每一颦每一笑,都是真的。
那样有血有肉的她,才是真实的她,而不是现在这个时刻端着皇后架子的陌生女人!
有那么一刹那,这个男子甚至想冲上前去,揪住她厉声嘶吼:“你为什么变了?”
可他没有。
因为,他也变了。
他也不再是十一年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小乞丐,他的灵魂,经过战火焚炼,鲜血浇灌,死亡熬煎,早已面目全非。
他们都再也回不到过去,是啊,这个世界上,有谁能一辈子永远停驻在过去呢?
该失去的,终会失去。
殷玉恒垂下了眸子,虽然心脏里一丝一丝地抽痛,可他到底控制住了自己,握紧燕煌昕的手,转过身去,迈开步子,走向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处,殷玉瑶紧绷的面容方才一点点松驰下来,任由心中的情愫浮上眉目之间。
“你似乎,有些失落?”男子低缓的嗓音悠悠响起,打破沉寂。
“煌曦?”看到突然出现的他,殷玉瑶不由一惊。
“嗯?”燕煌曦抬手,在她眉间轻轻一点,“这儿告诉我,你不开心。”
“哪有。”殷玉瑶下意识地摇头。
燕煌曦却只是了解地一笑,并没有继续追问,携起她的手,朝喜帐走去。
“你这是干嘛?”殷玉瑶挣了挣,不解地道。
“补妆啊,”燕煌曦的语气却轻松到极致,“呆会儿你可要代表长辈,接受新郎新娘的叩拜,总得打扮得漂亮一点吧?”
“啊?”殷玉瑶不由微微一晃神,继而想起确实有这么一档子事,便由着燕煌曦将自己放在妆台前。
抬起她的下颔细看了看,燕煌曦亲自拈起粉饼儿,往瑕疵处抹去,神情专注到极致。
他们的面容,隔得那样地近,眉睫交错,几乎能看清彼此脸上每一根细微的茸毛。
他的眼神如此专注,没有一丝杂念的影子。
反是这样的他,却让她心中的不安愈渐增大。
“煌曦……”她不由轻喊了一声。
“嘘——”燕煌曦示意她不要乱动,指尖下的动作更加轻柔细腻,让殷玉瑶几乎哭出声来。
描好两弯黛眉,燕煌曦这才长吁一口气,像完成一幅伟大的杰作般,搁下螺黛,又对着殷玉瑶的脸端详良久,才轻轻福下身子,拥住她的肩,细细吐出一句话来:“白首,不相离。”
咬住唇畔,殷玉瑶压下喉中呜咽,也举臂抱住了他。
很安详。
很甜蜜。
带着一种岁月安好的绝美。
阵阵喧闹的鞭炮声骤然响起,燕煌曦慢慢挺直身体,笑着将她拉起:“走吧,别让新人等急了。”
两人相携着走出喜帐,径往广场的方向而去——按照殷玉恒与燕煌昕的请求,喜堂设在稷城四条街道的交汇处——于湛湛青天之下,摆设香案、座椅、团褥,俱是火辣辣的红,旁边数十鼓呐手,卯足了劲儿将丝乐奏得震天价响。
纵心里十二分的压抑,见了如斯场面,却也如流云散去。
见帝后齐至,一应人等均站起身来,深深伏倒:“拜见皇上!皇上……”
没等那一长串子话说出口,燕煌曦已然摆手道:“今儿乃是公主与少将军的大喜日子,一应繁文缛节都免了吧,省得大家心里不痛快。”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不由乐起来,场面上的气氛顿时活泼,插科打诨的,诙谑逗乐的,诸如八仙过海般,开始各显神通。
“吉时到——”
司仪响亮的喊声中止了一切喧哗。
“请皇上、皇后入座!”
燕煌曦携着殷玉瑶,行至香案前,分左右坐了,便听司仪又道:“鸣炮!”
“砰——!”
“砰——!”
“砰——!”
连续八朵大大的焰火升上高空,极致绚丽地绽放开来,殷玉瑶也同众人一般仰头看去,脸上的神情却微微一变——
这是?
如果她没有看错,这并非什么喜炮,而是传示军讯的焰火。
放在膝上的双手猛然攥紧,殷玉瑶微微侧头,却见自己的丈夫满脸笑容,神情与寻常无异。
再看四周观礼的人众,她终是瞧出些端倪——那些将领们、士兵们,看似个个带笑,眼角却隐有杀意,宽大外袍下,分明套着明亮的盔甲,有的一只手甚至绕到身后,不知握着什么。
她不由阖上了双眼。
这泼天的喜庆,却释不去风中那份淡淡的血腥。
是血腥吗?
还是她多疑了?
“良辰美景,花好月圆,瑶儿也希望他们能得完满吧?”燕煌曦的声音幽幽传来。
殷玉瑶倏地一惊,转头看时,却仍见他端着张笑脸,身子挺得笔直,四平八稳地接受着来自各方各面的目光。
每个人都在笑。
于是乎,殷玉瑶也笑了,只是那笑容里,隐着太多的伤感和一丝丝泌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