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后悔。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后悔。
只是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由这件事带来的一应恶果,需得由一个人来承担,而那个人,只能是——他自己。
燕煌昕不当死,燕煌晔更不当死,那些在洪州城下血洒疆场的士兵们,也不当死——他们有妻儿老小,有父母亲人,他燕煌曦纵贵为帝王,也无权以牺牲他人幸福安宁为代价,来换取他个人的平安尊贵!
尤其是现在,他心中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一种深重的负罪感,如山一般压在心上,迫得他快要窒息。
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自己从这种负面情绪中解脱出来。
现在,燕煌昕和殷玉恒都已经死了,难道他还要任由一切继续发展下去,任由更多无辜的人,因为他当年激烈的报复行为,而毫无意义地牺牲吗?
时光刹那倒溯,他仿佛回到九年之前,那个站在残破宫墙前,手执弹弓的孩子,用他满腔的愤怒,对准他这个外来侵略者的胸膛——
是恨吗?
是浓烈到足以穿透十载光阴的恨吧?
恨不得剜出他的心来,看一看到底是不是肉做成的。
“一因,生一果,一命,还一劫。”
白汐枫的嗓音突兀地在脑海里响起,刹那之间,燕煌曦作了个决定。
他,要去洪州。
他,要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一切。
作出这个决定的同时,燕煌曦整个人忽然就轻松了。
原来,问题如此简单。
倘若你敢面对,这世上便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关键只在于,你想得到的,到底是什么。
……
“去洪州?”听罢燕煌曦的话,铁黎眸中有着明显的不赞同,“洪州眼下乃是两军胶着的险地,皇上身系一国之安危,怎可亲身前往?若皇上是担心辰王有何闪失,微臣愿亲自率兵奔赴边城。”
“不,”燕煌曦摆摆手,打住他的话头,“外祖父,曦儿想要的,并非是洪州一城之安宁,而是天下之安宁!”
铁黎沉默,他已经无比清晰地看到,燕煌曦眸中的坚定,与毫不退让。
“那,”不得已,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皇后她……知道吗?”
燕煌曦摇头:“正是要请外祖父,替曦儿保守这个秘密。”
“这——”铁黎迟疑,倘若燕煌曦此去,只三五日还可,倘若时间一长,他即使能瞒得过殷玉瑶,又如何能止这满朝非议?
“曦儿这里,有一道密旨,”燕煌曦伸手将一轴黄卷推到他跟前,“倘若曦儿十日之内返京,便当一切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倘若十日后,曦儿湮滞不归,请外祖父照密旨所言行事。”
“微臣,不同意。”万万想不到,铁黎竟一口回绝。
“嗯?”燕煌曦扬起眉毛,口吻继而变得严厉,“大燕太傅铁黎,朕,命令你!”
“微臣,绝不奉诏!”铁黎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强硬,梗着脖子一步不肯后退。
“你真不奉诏?”燕煌曦沉下脸来。
“绝不!”
数十年来第一次,祖孙俩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谁。
“罢了。”良久,燕煌曦轻轻叹了口气,“外祖父若执意如此,曦儿也无计可施,曦儿只能将此圣旨,转交给安宏慎,想来他定然不会抗拒。”
“安宏慎不过一小小内侍,如何能插手军国大政?”铁黎气得胡子直抖,“曦儿,你一直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如何在洪州之事上——”
“正因为曦儿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所以深知,洪州之危,唯有曦儿可解……”燕煌曦说着,从丹墀上步下,行至铁黎跟前,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外祖父,洪州失陷是小,曦儿个人安危也是小,唯有大燕的社稷安宁,方才是真正的大事啊!”
铁黎有所触动,双唇微微颤抖:“可是曦儿,你的安危,与大燕的安宁,同等重要啊!”
“不,”燕煌曦淡然一笑,摇了摇头,“曦儿掌朝政,已有数年,方知国事千难万难,任何一个有为之君,纵倾毕生之力,也无法完成昌明之治的弘图大卷,唯有天下大同,所有人一起努力,方能创造出盛世图景!”
讶然地看着这个与自己血缘匪浅的孩子,铁黎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外祖父,能治大燕者,非燕煌曦一人,大燕能有今日的锦绣灿烂,也非燕煌曦一人之功,燕煌曦只能做自己该做的事,至于是非功过,唯有留待后人去说。煌曦一生所求,不过是它——”
燕煌曦说罢,抬手指向御案的边角处,铁黎凝目看去,但见那里清晰无比地刻着一行端正的楷书:
亦予心之向善兮,犹九死而不悔。
“亦予心之向善兮,犹九死而不悔……”喃喃地念着这句沉若千钧的话语,铁黎眸中隐隐浮起泪光。
他想他是懂了。
懂了他为何一意坚执。
“好……外祖父……答应你……”上前一步,铁黎动情地握住燕煌曦的手,“你要千万小心,保重自个儿的身体……”
“我会的。”燕煌曦微笑,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浩京,和燕国,曦儿就拜托外祖父了。”
这情形,和九年前何其相似?只是那一次,他是带着满怀的愤怒,亲提百万大军,去覆灭一个庞大的帝国,而这一次,他却是去了结,一笔欠了数载的帐。
自来血债,必用血偿。
这样的道理,铁黎懂,燕煌曦也懂。
“此燕患之地尔,非灭尽其族其民,迟早生变……”
那个洞悉世情,杳然离去的男子,留给他一句警心之语,让他日日夜夜寝食难安。
灭尽其族其民?他纵使做得到,殷玉瑶可会答应?满朝文武可会答应?全天下的人可会答应?
原来啊,拗得命运拗得过天,有时候,却拗不过——人心。
凤仪宫。
“母后,”躺在枕上的小承宇眨巴眨巴眼,“父皇怎么还不回来呀?”
“你父皇啊,还有国事没办完呢,哪能这么快回来?”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殷玉瑶轻声哄道。
“可宇儿想听父皇讲故事。”小承宇扭着身子,开始撒娇。
“母后给宇儿讲,好不好?”
“母后也会讲故事?”
“会啊。”
“嗯。”小承宇点点头,立刻安静了。
“从前啊,在一座风景如画的大山下,住着一家人,父亲、母亲、大郎、二郎、三妹,他们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忽然有一天,来了很多神仙,抓走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孩子的父亲和大郎,都被神兵杀死了,只留下二郎和三妹……二郎四处流浪,投拜名师,欲学成一身本事,去给母亲报仇……”
寝殿里安静极了,只有殷玉瑶轻浅而柔和的嗓音,在她的讲述中,承宇慢慢阖上双眼,安然睡去……
看着儿子粉嫩可爱的面容,殷玉瑶神色怔忡,忽忽儿落下泪来,滴在水红色的被褥上。
这一夜,燕煌曦没有回来。
这一夜,凤仪宫外的侍卫,增加了近五倍,来回巡视的人多达数百之众,却没有一人发出响动。
他们只是尽职尽责地做着他们应当做的事,只是像守护一个神话般,守着这座典雅的殿堂。
第二日早朝时分,御座上空空如也,不见皇帝的踪影,太傅铁黎自武臣队列中出,缓步踏上丹墀,沉声宣布道:“皇上因修国策,闭关二十日,此二十日内,凡军武之事,皆由本太傅决断,国政民生,由洪太傅主持。”
“臣等遵旨!”
众臣躬身应和。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安宏慎的嗓音,一如往日般洪亮。
接下来,仍然是议政,六部尚书将各部议案递上,呈请两位太傅批复。
铁黎与洪宇在朝中任职数十载,处理起一应事务来,自是娴熟,可是其中一道奏折,却令洪宇高高地皱起了眉头。
那封奏折外表看上去倒无异常,可是内里,却夹着一纸红封。
红封,是大燕朝帝王,给予四品以上地方官吏的特权,让他们可以在奏折中密议言事,除皇帝外,任何人都没有轻启红封的权利。
极快地,洪宇已经有了主意,不着痕迹地将那本奏折放在一旁,继续处理手上的要务。
直至午时,所有事务总算告一段落,洪宇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着众位大臣退出乾元大殿,自己方定定神,挪动酸胀的双腿,正要离去,却听铁黎唤道:“洪太傅,且等一等。”
洪宇稳住身形,转头对上铁黎沉凝的双眼:“铁太傅?”
“那,是什么?”铁黎抬手,指向他搁在御案上的奏折。
洪宇脸上浮起丝愧色,这才想起,自己竟然一时给忙忘记了。
“铁太傅请看。”拿起奏折,将之递到铁黎跟前,洪宇的神情也变得慎重起来。
“是葛新的折子?”铁黎当下一怔,再细看内容,无非都是说些福陵郡内的民生税收之事,倒不见什么异处,只是那红封——横搁在那里,确实极扎人眼。
“铁太傅,”洪宇瞅瞅他的面色,出语试探道,“这红封,可都是十万火急之事,断断拖延不得的,依老夫看,还是递呈皇上批复的好。”
铁黎腹中苦笑,面上却仍旧淡然:“此事,老夫自会处理,洪太傅不必介怀。”
“如此,有劳铁太傅了。”洪宇倒也不深究,一则现下他与铁黎的关系甚是微妙;二则铁黎不管怎么说,都是皇帝的至亲外祖,他夹在中间,反是个外人,不如不搀和的好;三则,铁黎的为人,他多多少少还是信得过的,既然铁黎说了要处理,那定然会处理。
“老夫年高体弱,站了这两个时辰,已然体乏,告罪告罪。”洪宇说着,向铁黎拱手一礼,慢慢地向殿门外走去。
铁黎仍旧站在丹墀之上,手里捏着那红封,就像捏着一团火,直烧得心窝子里滋滋啦啦地冒烟——
为什么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又冒出个葛新来搅局呢?
这教他如何是好?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