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燕煌昕推开了房门。
一眼便看见,安静躺于榻上的那人。
天光从窗外透进,淡淡地洒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经战火洗礼后,愈发显得英武的面容。
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燕煌昕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也不语……
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做着梦,双唇忽而抿紧,忽而上挑。
“瑶儿……”
一声轻喟从他唇间溢出,好似惊雷一般,轰隆隆自燕煌昕胸中碾过。
刹那间,一股怨怼之气直冲上心头,让她顾不得他此时身负有伤,更顾不得自己现下的处境,只是想揪着他,问个清楚明白——你就那么爱她吗?梦里魂中都忘不掉?
十年了。
十年了啊。
你宁肯日日夜夜,受着烈火焚心之痛,仍然不肯放下这段感情吗?
放下。
世间最易的,莫过于这两个字。
可世间最难的,也莫过于这两个字。
倘若情之一字,说放下便能放下,这世间会少多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太多的曲折坎坷,不过也只因为“放不下”而已。
“殷玉恒,你给我起来!”上前揪住男子的衣襟,燕煌昕用力地摇晃着。
“咳咳。”殷玉恒睁开眼,那眸子却冷得像冰。
“我,我……”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燕煌昕眸中落下,“我心心念念地想着你,牵挂着你,巴巴儿从浩京一路飞奔到这里,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殷玉恒非但不领情,话音里反而带上丝嘲讽,“是你自己任性,放着尊贵的公主不做,偏要出来餐风饮露,怨得着谁?洪州苦寒之地,担待不起你这金枝玉叶之身,你……”
一股血气涌上来,冲断了他后面所有言语,殷玉恒将其强行咽回肚中,仍旧那样目光犀利地看着她。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毫不留情地落在殷玉恒的脸上,因他肤色较黑,倒看不出异常来,若非如此,只怕早已现出肿胀不堪的模样。
“呜——”燕煌昕贵为帝国公主,虽说从小倒也经了些风浪,但毕竟长年享受尊宠,自是比不得寻常女子,可以对心上之人的冷嘲热讽视作无睹。
捂着面孔,燕煌昕冲出了房门,一径奔向府门之外。
“这,这是怎么说的?”燕煌晔闻讯赶来,看着仰躺在枕上面色发白的殷玉恒,欲要出言责怪,可又惦着他的伤,到底不忍。
殷玉恒却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胸口一阵紧一阵地痛,忽地坐将起来,口中污血箭一般直射而出!
燕煌晔唬了一大跳,赶紧上前将他扶住,细瞅他脸上有一块突起,墨眉随之高拧:“这是,昕儿的杰作?”
殷玉恒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微微摇头,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道之不出。
伸手搭上他的脉门,燕煌晔整颗心不由往下一沉,当下给他输入些内力,护住他的心脉,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让他躺回枕上,自己站起身来,悄悄儿走向房门外。
“殿…下…”榻上男子低声唤道。
“什么?”燕煌晔停下脚步。
“不要……告诉她……”一句话未曾说完,殷玉恒唇边又涌出几丝污血来。
燕煌昕沉默地站立着,半晌点点头儿,去了。
嘶烈的风呼啸着掠过耳际,发丝飞扬开来,缭乱了她本就模糊的视线。
手掌摁在坚硬的城墙之上,燕煌昕喉中仍然时不时溢出声呜咽。
从未体味过的巨大痛苦,如波浪一般,一潮一潮地冲击着她的胸膛。
数步开外,燕煌晔默默地伫立着,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宠爱的妹妹。
对于她与殷玉恒之间的一切,他早有觉察,却始终没有道破。
若是一个人怀揣心事,哪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的?
更何况,他自己尚未超脱,又哪有资格,去品评别人呢?
可他终究走上前去,不为别的,只为,他是她的兄长。
当她悲伤难过的时候,他应该宽慰她,更应该深深地拥她入怀,释解她所有的痛苦。
“昕儿……”在风声里听去,燕煌晔的嗓音有些沙哑。
“嗯?”燕煌昕转回头来,快速抹去腮上的泪水——无论如何,她并不想让兄长看到自己难堪的模样。
“既然千辛万苦地寻来,又为何,要彼此折磨?”
燕煌晔一句话,又惹得燕煌昕泪珠滚滚。
“五哥……”终于,年青女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扑入燕煌晔怀中,痛哭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离他的心,还是那么遥远?为什么我对他的好,我对他的情,他始终不曾看在眼里,心心念念的,只有皇嫂?”
“那你有没有,从自己身上找一找,问题的所在呢?”
“我身上?”燕煌昕止住泪,抬头看定燕煌晔,“五哥,你是说,我不好,我配不上他?”
“不是什么配不配得上,”燕煌晔摇头,“这世间千事万事,皆可勉而为之,唯有这感情,是强求不来的。”
“五哥的意思是——”燕煌昕眼中闪过丝绝望,“我这一生一世,都没有法子令他爱上我,是吗?”
“纵使他爱上你,又能如何?”燕煌晔却是幽幽一叹。
“你说什么?”燕煌昕倏地缩紧双瞳,敏锐地察觉到,燕煌晔话中有话。
燕煌晔打住话头,抿唇沉默。
燕煌昕眸中的惑色越来越浓——她本来性极聪颖,若不是女儿家的小性儿,理当早发现什么,只是因着遭了心上之人的冷遇,反把自己来洪州的初衷给抛在了九霄云外……
一扭头儿,燕煌昕转身便走。
燕煌晔站在原地,仍旧沉默着,任由飒飒秋风,自耳边呼啸而过……
厢房门外,燕煌昕侧身紧贴墙壁,听着里面的动静——
“早上瞧公子时,还和昨日一样,并不曾转恶,怎么这会儿,突然呕血了?”
军医的声音低低从窗隙内传出。
“抓两剂……止痛的药,与我吃吧……”男子喘息着道。
“少将军,”军医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止痛药虽能暂时缓减将军的苦楚,可对将军的身体……”
“让你去你便去!”殷玉恒的嗓音蓦地提高了八度,“再多言,我下令砍了你!”
“是是!”钱允不敢多言,赶紧着点头答应。
“那将军……小的,这就去煎药了?”
屋中再无声息。
尔后房门一响,却是钱允侧身而出,轻轻搭上门扇,往药房而去。
立于窗下的燕煌昕抿抿唇,往那紧闭着的窗扇看了一眼,方才闪身也往药房的方向而去。
“七叶莲两钱,细防一钱,桂枝三钱,樟脑三钱……”钱允正仔细地称量着药材,手中的小秤忽然被一只手凌空夺走。
“公,公主……?”钱允转头一看,脸上顿时微微变色,强笑道,“您,您怎么贵脚踏践地,到这儿来了?”
“我问你,”燕煌昕双手环胸,定定地直视着他的双眼,“这药,是给谁抓的?”
“是,是,”钱允目光闪躲,支吾道,“是给受伤的军士……”
“真的?”燕煌昕拖长嗓音,极其随意地弹了弹指甲,冷睨着他微微发白的面容,“你可知道,欺瞒本公主,是什么罪么?”
钱允额冒冷汗,有苦难言——他当然知道,惹恼了这位小姑奶奶,自己绝没有好果子吃,可是辰王和少将军也一再交待,不许外泄少将军的病情,尤其是对公主。
可怜他一个小小的军医,成天忙着想法子医治少将军不说,还要在这些他惹不起,也不敢惹的“大人物”之间来回斡旋,岂是烦乱二字所能形容得尽的?
“你不说,也罢,”燕煌昕又凉凉地来了一句,“我也不为难你,只在这儿盯着,看你到底要做什么。”
“殿下,我的好殿下……”钱允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倘若她只管这么一味厮缠下去,自己终究会露出形迹来。
“实话跟您说了吧!”终于,钱允一咬牙,脸上浮出视死如归的神情,“这药,是给殷将军止痛用的。”
细细地瞅着他的面色,半晌,燕煌昕再度慢悠悠地开口:“他,伤得如何?”
“很重。”
燕煌昕双瞳一紧。
“不过,请公主放心,小的已飞鸽传书,邀几位医术精湛的同行前来,辰王殿下也着人遍访名医……”
“名医?”燕煌昕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这么说来,他的伤,极难医治?”
钱允一颤,下意识地想否认,一丝寒锋划过空气,直直抵上他的喉咙:“说实话!否则我让你变成哑巴!”
“公,公,公主……”钱允说到底,只是个“文弱医生”,何曾见过像燕煌昕这般说动手便动手的角色,当下双眸惊颤,竟说不话来。
没用!燕煌昕撇撇唇,正想再吓他一吓,后方却蓦地响起燕煌晔的声音:“昕儿,放下剑!不要为难钱军医。”
背对着来人,燕煌昕的身形却一动不动,口中一字一句地道:“若我放了他,五哥你可愿意告诉我真话?”
“好,我告诉你便是。”身后的男子应承道。
得了这句话,燕煌昕便收剑回鞘,转身看向燕煌晔:“说吧。”
燕煌晔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身子,沉声道:“你随我来吧。”
兄妹俩一前一后,走出了药房,逃过一劫的钱允这才后退几步,撑住桌沿儿,喘息良久,方定下神来,继续抓药煎药。
厢房之中,兄妹俩静默地对立着。
燕煌昕皱起眉头,眸中满是对兄长的不满。
“我知道,你很关心他,可你也不能因此,对他人以性命相挟!”看着这个任性的妹妹,燕煌晔的话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他到底伤得怎样?”燕煌昕却全无一点心思,听他说教,语气尖锐至极。
“他没事!”燕煌晔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殷玉恒重伤在身,城外守军又虎视眈眈,劫营之事尚在筹划,他可不想在这当口,再出什么事!若是告诉燕煌昕实情,以她的脾气,不知又要弄出多少事故来!
“你骗我?!”燕煌昕眸中怒火蒸腾——她自是无法解得燕煌晔的苦心,只忧虑殷玉恒的安危,余事全不在意。
“三天,”燕煌晔无可奈何,只得表示妥协,“给我三天,三天之后,我会把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你!”
“那你能保证,殷玉恒在这三天里,不会有任何损失吗?”燕煌昕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眸中有着明显的不信任。
“我保证!”燕煌晔举手发誓,话音里也带上几分火气。
“好,我且信你一次。”燕煌昕芳唇紧抿,强压住心中的惶乱,勉强应承——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轻喊——不要等,不能等!
可是五哥的眼神,是那样笃定,让她无法不相信,况且眼下,她身在洪州,并不是浩京,也没有法子立即寻一堆医生来,为殷玉恒治伤。
除了等待,她,还有别的法子可施吗?
即使这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凌厉的小刀般割着她的心,她也只能等下去,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