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花醉红。
七月了。
月光清浅地迈过槛杆,映进女子眸底。
羁留流枫,已二十余日,她每日里带着贺兰靖等人,这里走走,那里走走,细察着流枫的国政、军情、民俗,但凡有所疏漏处,总是在第一时间里,督促相应的官吏迅速予以更正,并且求得两名贤者,入宫为太子少傅,教授太子赫连毓诚课业。
流枫向来民风淳朴,对于她此番作为自是感佩异常,即使百官们间或有一二微言,也被贺兰靖与陈启瑞,以流枫长公主的名义给压了下去。
毓婷,毓婷,望着空中的皎月,殷玉瑶默默心语——不知我今日之所为,你可满意?
背后的花影深处,起了些许小小的**,眉梢微微蹙了蹙,殷玉瑶转过身子,只见两道小小的影子,正拉拉扯扯着。
“玉恒?小昕?”将他们从花丛中拉出来,殷玉瑶的目光扫过两人沾着泥屑的衣衫,“你们这是做什么?”
“皇嫂……”燕煌昕委屈地撇撇嘴,泫然欲泣。
“嗯?!”殷玉瑶加重话音。
燕煌昕刚欲启唇,却被殷玉恒一把扯住,用眼神威胁道:“不许说!”
“为什么不许说?”殷玉瑶摁住殷玉恒的肩,看着燕煌昕,“有什么话,你说吧。”
咬着柔软的唇瓣,燕煌昕满眸楚楚可怜:“昕儿……昕儿想家了,想四哥,想五哥,想外公……”
想家?看着她那黑亮莹润的双眸,殷玉瑶一时怔住。
“皇嫂……”燕煌昕伸着手,轻轻扯住她的裙摆,微微地摇晃着,“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
这世间最温暖的两个字。
一丝悸颤从殷玉瑶心间滑过。
那是什么?
况味复杂,实在难以一言叙之。
更让她有些意外的是,这些天以来,由于忙碌流枫的内外政事,她竟然很少想起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男子。
难道说,她的骨子里,也有着和赫连毓婷一样的坚强?一样的豁达?一样的睿智?
“皇嫂……”燕煌昕眼里闪过丝恐慌——临行之前,她可是当着皇兄的面拍过胸脯,无论如何,都得把皇嫂给带回去,否则,她就没有可爱的小侄儿和小侄女了,那可不好玩。
“皇嫂,你为什么不说话?”
殷玉瑶低头看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深远,也是从未有过的淡定,轻轻拍拍燕煌昕的脸颊,她终于出了声:“夜已深了,小昕,玉恒,你们都回去睡觉吧。”
“皇嫂——”燕煌昕心中愈发焦急,只差没哭出来,殷玉恒眼里却亮光灼灼,一把扣住燕煌昕的手腕,蛮横地拉起她:“走吧!”
“我不!”燕煌昕咬牙低喊,欲要挣脱,不料殷玉恒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强拖着她,走了。
月影清斜的回廊里,再次只剩下殷玉瑶一人。
望着满庭扶疏花木,她的心,出奇澄明,过去的一切,现在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忽然间都变得无比清晰。
她想她是懂了。
也是悟了。
懂了燕煌曦,懂了赫连毓婷,懂了纳兰照羽,懂了司徒沛,懂了司徒黛……
懂了他们为什么每每面对感情,不管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都是那样地踌躇不前,难以抉择。
只因为,他们是王者。
他们的肩上,担承的不仅是自己的未来,更是成千上万人的未来,他们的心中,装的永远不是自己,而是——天下。
天下为公。
儿女为私。
前者,永远在后者之上。
这样的开悟,让她明白当初燕煌曦所做的一切,也让她彻底原谅了他,可另一方面,却也极大程度地,削弱了她对那个男人的依赖。
倘若时光回溯,她绝对不会爱上他,她会理智地帮助他成就大业,但在这个过程中,不会与他,有任何感情上的牵扯。
王者,孤独。
王者,理智。
王者,清醒。
他们必须一生都保持惊人的判断与果敢的抉择能力,才能驾御一个庞大的国家,使之走向兴荣繁盛,使之不为外敌所侮,不为他国所灭,更不为内患所扰。
何其艰难。
真的很艰难……
她的燕煌曦,原来日日夜夜,都是生活在这样枕戈待旦的坚忍中,时时刻刻都悬着一颗心,踏着一排排刀尖,走到现在,才有今日之大燕。
煌曦啊煌曦,你的爱,何其深沉,何其隆远,果然……不是一般寻常女子所能得到。
而现在的我,真的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成为你的皇后?真的已经可以,平静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她不能不辗转再辗转,思复再思复啊。
悱恻的琴声,便在这时传来。
凤求凰?殷玉瑶一怔,旋即下了石级,循着声音的来源处而去。
丛丛梅树之中,四四方方一座亭,那人席地而坐,置琴于膝头,两手挑勾抹捻,琴声如泓泓流水,淙淙错错,倾诉着满怀情思。
提步入亭,殷玉瑶默然旁立,直到琴声止歇,男子方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有夜风吹过,几许花瓣零落于琴上。
终于,殷玉瑶屈下身子,也席地坐了,取过琴,捻动琴弦。
鸾凤和鸣。
赫连谪云笑了。
这个聪慧的孩子啊,终究是用不着他多说什么。
可是不止。
琴调忽转旷远,带着一种溯古漫今,甚至是洞悉未来的明澈。
凝眸看着女子微现细汗的额头,赫连谪云心中一震,继而长长叹息——
原来。
原来不知不觉间,瑶儿,你已经窥得了婷儿的内心。
王者君临。
怀柔天下。
原来那宏伟的永霄宫,广袤的大燕国,甚至是整个乾熙大陆,在你的心中,还是小了啊……
瑶儿,你的心,到底有多大呢?
一个女人的心,能够有多大呢?
……
晨曦铺满大地之时,殷玉瑶一行人,踏上了折返大燕的归程。
她走得很慢。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穿过潺潺流淌的小溪,她始终一言不发,后面的殷玉恒等人,也不敢去惊扰她。
聪明的他们终于发现,殷玉瑶变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得教人猜不透,变得扑朔迷离,她的身周,总是有一层说不清的东西在浮动着,像是光辉,像是气场,也像是一种说不出的隔膜。
“皇嫂她,越来越像四哥了。”
终于,燕煌昕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众人猛然剧震!
——没错!
殷玉瑶如今的气度,的确越来越像燕煌曦,也像曾经的赫连毓婷,纳兰照羽……
王者风范?
乍然想起这四个字,众人心中俱是一阵激灵。
出慕州城不远,他们再度远远地,看到了澹堑关,看到关外那座飞架的栈桥,还有,列阵于对面的数十万大军……还有,皇帝的,銮驾……
镌刻着五彩翔龙,顶着赤金华盖的銮驾。
一道魏水,一座栈桥,两人隔江相望,万众寂寂无声。
走过去,她便是他的皇后,从此之后,这天下是他的,也是她的。
若她一生一世停留在桥的这边,他不会强求,只是生命,再难完满。
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怎么也迈动不开。燕煌昕在后面干着急,想上前帮忙推一推,却也怕得满心发慌,现下皇嫂身上那股气势,莫说是一般人,就连她看了,也自生慑意。
眼见着场面僵峙不下,燕煌曦忽然一摆手,分列于銮驾两旁的文武大臣,以及后方数十万将士,齐刷刷跪伏于地,口内大声喊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青天湛湛,江水涛涛,共同见证了这一刻的永恒。
终于,殷玉瑶踏上栈桥,一步步,朝对岸走去。
身着龙袍的燕煌曦也下了辇车,一步步,朝她走来。
画面安静到了极点。
他们默然在桥中相逢,默然地执起彼此的手,肩并着肩,向大燕的方向而去。
魏河两岸,一片欢声雷动。
……
长长的队伍开始启行。
高高的辇车之上,燕煌曦与殷玉瑶并肩而立,眺望着无边秀丽的江山。
曾经,这里战火纷飞。
曾经,他们一起出生入死。
他们的鲜血、眼泪,洒落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而他们将来,将用一生的时光,爱彼此,也爱这个他们用灵魂铸就的家园。
握着彼此的手,他们甚至不需要一句多余的言语,便能感知到对方意念的流动。
心,悄悄地靠近,悄悄地完满,悄悄地,对彼此,许诺永生。
永生。
是一生不变的情。
一生不变的爱。
一生不变的心志。
一生不变的良愿——愿千家万户,永享太平。
大燕历泰平二年七月二十九,皇帝燕煌曦颁下圣旨,册立殷玉瑶为后,追谥其父,原御史中丞殷腾涣为淇州侯,晋其弟殷玉恒、殷玉琛为少将,入大将军铁黎帐下听命。
大燕历泰平二年十月二十九,帝后大婚。
流枫、陈国、金淮,包括一些游散部落,纷纷遣使前往浩京道贺。
浩京。
玉树琼花,彩灯高悬,红锦铺地,黄绫束墙,虽皇后殷玉瑶一再呈请,不可铺张靡费,燕煌曦仍是着命六部细办,丞相洪宇等人也深知此次婚仪与之前不同,自是下足血本,倾力为之,一时全国上下,喜庆的气氛扬至沸点。
新婚前夜。
燕煌曦携着殷玉瑶,并满朝文武,登上浩京城楼。
是时无垠长空星云闪烁,千里袤原灯火蔚然,无边的豪壮,无边的锦绣灿烂。
燕煌曦意气风发,亲自擂鼓助兴,城中东南西北数条长街之上,数十条金龙翻腾起舞,俄顷,有燕煌昕、容心芷亲率千余名女子,舞动着五彩斑斓的凤凰,加入浩浩荡荡的欢庆人群中……
望着这无边的沸腾,殷玉瑶笑了,发自真心地笑了。
不为无双富贵,只为——花开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