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咏天是独自一人归来的。
手执自小用惯的银枪,自王都东门而入,一步步,踏过齐整的街面,目不斜视,直赴王宫,沿街,无数的男女老少相偕而立,却无一人敢胡言乱语,倒不是他们折了舌头,而是被那男子通身的杀气所慑。
那是一种,传自地狱深处的杀气,强大到摧心裂肝,让人望之伏畏。
直至乾玺宫外,烈咏天方才停下,抬头朝上面巍巍的殿阁看了一眼,然后拾级而上。
恰是早朝时分,满朝文武林立,逆着淡冽的阳光,那枭冷的男子慢慢地走着,直至金阶之下,蓦然曲膝跪倒,朝着司徒沛重重叩头:“大将军烈咏天,回朝复命!”
响亮的话音如轰然钟磬,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里。
众人一致垂眸,暗地里却纷纷下意识地去看司徒沛的面色。
司徒沛并没有多余的表情,良久方微一抬手:“大将军辛苦了,请起吧。”
烈咏天起身,持枪垂眸立于一侧,竟丝毫没有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退朝——”随着宫侍一声长唱,司徒沛离座而去,文武大臣们默立良久,方各个转身,离开了大殿,唯有烈咏天,始终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自那以后,烈咏天便成了上朝最早,离朝最晚的臣子,奇怪的是,不管其他人说什么做什么,他始终只是立在那儿,一言不发,像是在为什么事呕着气,也像是——总而言之,就是怪异,让人难以揣摸。
他的这番怪异举动,至一月后,终于有了答案。
那日早朝时分,大司寇俨方再次提出择吉日让安清奕与司徒黛两人完婚,司徒沛也一如既往地闪烁其辞,就在俨方准备极力进谏时,烈咏天忽然站了出来,长枪重重往地面一拄,单膝跪倒:“下臣呈请大王,兑现当年之承诺!”
一句话,凝固了整个场面。
众人的心均不由一抖——烈咏天口中所言当年之承诺,就是指数年前,大殿之上,司徒沛当着文武百官,亲口许下婚盟一事。如今,北海鲛族灭,烈咏天又平安归来,王族自当兑现承诺!
可是——偏偏这中间又横生出安清奕这一节,将好端端一桩美事,弄成如斯尴尬之局面。
众人均不由纷纷屏住了呼吸,且要看司徒沛,如何裁度。
司徒沛寒湛的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阶下这些人,有的,是忠臣良将,有的,是世代功勋,还有的,是王族旁支。
人心难测。
难测人心。
司徒沛垂下了眼眸,即使,他是这个偌大古国的王者,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保证这殿堂之上每一个人都效忠于他。
或许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正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一旦朝廷权利布局失控,整个事态,将完全脱离他的掌控。
六十年了,自四十岁登上这个位置起,六十年了,六十年他经历无数的风霜,六十年他几经战乱纷离,人心荡动,六十年里无数的腥风血雨,早将他的心,锻成铜墙铁壁。
即使处于最劣的境况,他也知道,该如何才能逆转,否则,他便不配,做这个国家的王者。
“公主婚事,乃朕之过,”终于,司徒沛缓缓开口,语音平和而淡然,“先许烈家,再与安家,有失人君信义,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朕思之再三,唯有一策能决之。”
众人抬头,提神细听。
“爻婚。”
两个字,自金阶之上,轻飘飘坠下。
满殿静寂。
爻婚——也即天婚。
在袤国长达九千多年的历史之中,只使用过一次。
在五千多年前,第三十三代袤王司徒炯唯一的女儿司徒画,因其倾国之色,惊世之才,时有十六名诸侯、郡王、俊才前往王都求婚,经过连番拼争,最后余下三位,司徒炯与王后难作决断,与众臣商议,决定在神殿前开坛请出天谕,以上天的意旨,为最后定夺,是之谓,天婚。
袤国上至王族,下至普通庶民,皆信奉天神,信奉天道,天道胜于王权,这是他们自小便接受的教导,是以,当司徒沛提出爻婚,不管是烈咏天,还是安清奕,甚至是烈家、安家,以及大小王公贵胄,都,毫无异议。
爻婚。
两字定乾坤。
但,这只是对那些相信天命,相信天意的人而言。
一旦有人爱得太深,爱得发狂,爱得连天都能叛逆……
事情的走向,将难以判断。
兴安殿。
“父王,”长裙曳地,司徒黛立于御案之前,眸色深深,“您,真的打算,以爻婚为女儿择定夫婿吗?”
“你以为呢?”半靠在椅中,司徒沛右手五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细瞅着女儿那张明丽的容颜。
轻轻咬着嘴唇,司徒黛良久不发一言,司徒沛也不催她,拿过一本奏折自行批阅。
“父王,”终于,司徒黛微哑的嗓音响起,“倘若爻旨令女儿出嫁,那——”
“那便是天意。”司徒沛出声截住她的话头,合上奏折,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女儿眼中燃起的微光,心中骤然一痛——黛儿啊黛儿,原来你——
你终究是女儿天性!
还有四个他不愿面对的字——难、成、大、器。
“劫数啊劫数!”当司徒黛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司徒沛仰天一声长叹,无力地倒入椅中,两行泪水,从眼角潸然滚落——九千,九百,九十九年。
九九终须归一。
这是司徒王族不可逃避的命数。
这一,若不能承前启后,那便是——
想至此处,他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抬眼望去,斜右方的墙壁上,广袤的山河图谱仍旧光辉灿烂,只是,如斯的壮阔秀丽,却敌不过一个男人专注而持久的深情。
黛儿,这不是你的错。
自古以来,英雄尚被柔情所误,更何况是你。
想爱没有错,想温暖没有错,错的,是天命。
当这个念头从司徒沛脑海里闪过时,他自己也猛然一惊,倏地坐直了身子,冷汗淋漓。
错的,是天命。
天命司徒黛承担整个袤国,可她却并不符合天命的要求。
王侯将相,有种却也无种。
掌天下的王者,更是如此。
怪乎圣人有言,天下者,能者居之。
即使生来富贵,又如何?若无相应的能耐才具识干,得享天下,也难保久长。
司徒沛怔愣了很久,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从心底浮起来,又很快被他否决掉。
那个想法,叫作——禅让。
若司徒黛难堪大任,自己完全可以在能够掌控整个局面之时,将这袤国,交给一个雄材大略的新主。
但这仅仅只是他的想法而已。
要知道,袤国在司徒氏手中,传承已有九千多年,凡是大业重国,传承时间越长,形成的惯性越大,要变革起来,便越困难。
他若贸然提出禅让,且先不说能不能找得到那个合适的人选,对方有没有魄力与胆量,担得起这副担子,再有就是,其他司徒族的旁支、一干重臣老臣,望门巨族,只怕都不会答应。
他的王位,牵扯着的不仅仅是袤国的安危,还有权力格局的重新分布,还有成千上万人的——利益。
他生也罢,死也好,他女儿幸福也罢,不幸也好,其他人总要活下去,但凡活着,总是会图些什么,而人心想要得最多的,莫过于利益二字。
他是可以交托后事后洒洒然而去,只是袤国的未来,不一定会像他设想的那样,有规有律地运转下去,一个弄不好,还是会四分五裂,还是会——天下大乱。
司徒沛站起了身,慢慢踱到殿阁中央,朝着正前方那堵空白的墙壁,慢慢地跪了下去。
“苍天啊苍天,”这位百岁的君王,在心中一声长叹,“你教教我,教教你这个不成器的子孙吧!”
苍天默然。
厚土默然。
自古王者有师,王者亦无师。
自古王者之师,非人非天,而是——自己。
司徒沛不懂,司徒黛更不懂,试观偌大个袤国,竟无一人懂。
圣贤不出,国,必亡。
子孙不贤,家,必败。
没有人,能挽救得了这倾天之局。
殷玉瑶全身冷汗淋漓,不禁朝燕煌曦的方向靠了靠。
燕煌曦又何曾不是满腔澎湃?直感觉这一幕大戏,有如醍醐灌顶,远远胜读百年诗书,胜行万里长路。
默然地看着那个男人,他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先辈们,看到了许多年后,鬓发斑白的自己。
司徒沛居王位六十年,司徒氏掌袤国九千年,尚如此地小心翼翼,殚精竭虑,如履薄冰,更何况他?
燕,自建国以来,不过区区八百余年,历经三十位人主,传至他手,几度破碎,却终究被他力挽狂澜,但,低头细思,力挽狂澜的,真是他吗?
若没有殷玉瑶的舍生忘死,没有铁黎等人的赤胆忠心,没有纳兰照羽、落宏天等人的仗义相助,没有韩之越的出谋划策,没有洪宇等一干重臣的励精图治,又焉有今日之大燕?又焉有他燕煌曦立足之地?
自古以来,成大业难,守大业更难,这世事无常,天道轮回,又有几人,能堪得破,能懂得顺势起,逆势隐的真义?
即使高智如司徒沛,也想着最后搏一回,以微薄之力,逆天,转地,再将袤国,传个十代百代。
只可惜,妄想,终究是妄想。
袤国永衍历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九,决定整个宿命的一天。
那一天,天气格外地明朗,连下了整整半月的雪,却突然地停了,整个王都银装素裹,仿佛琉璃世界。
司徒沛领着所有的文武重臣,齐齐跪在神庙之外,行三拜九叩大礼。
神殿的大门始终紧紧关闭着,没有任何动静。
司徒沛膝行数步,满面虔诚:“有袤第六十六代国君,泣血叩祀天君,为小女司徒黛择嫁。”
回答他的,是一阵萧冷的风声。
几片薄雪飞起,落在司徒沛花白的发上。
提高嗓音,他再次禀承道:“有袤第六十六代国君,泣血叩祀天君,为小女司徒黛择嫁!”
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那一日,司徒沛领着众文武,在神庙前足足跪了六个时辰,从午前至深夜。
神庙的大门,始终未曾开启。
或许,在每一个庞大帝国即将灭亡的前晌,就连上苍,都会无情地,抛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