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斑消隐,太阳慢慢地从云层中浮出,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轮廓分明。
昶吟天突然萎靡了,整个人就像缩了水一般,他辛苦布局如许多年,为的,便是与安清奕争个输赢长短。
他不甘心,真地不甘心。
可是如今,却乍乍得知他已经不复存在的消息,那么这一千年,他心心念念坚持,到底所为何来?
司徒黛已经不在,安清奕也已经不在,他们三个人,以古怪的格局,存活于世一千年,早已孤苦不堪,他们的恩怨情仇,无人理解,他们的悲欢离合,也无人问津。
更或许,连他们自己到底想要执守什么,自己都不清楚吧,却如此可笑地,一等千年。
他累了。
生生死死,爱恨情仇,在此一刻,忽然都没有了意义。
就在此时,赫连毓婷发动了攻击,抢上一步,重重一拳,打在昶吟天的胸口。
“你——”昶吟天瞪着她,“噗——”地吐出口鲜血,那眸中本已黯淡的光芒却再度烨亮起来,唇间溢出低沉的笑声,“呵,呵呵,安清奕,不愧是安清奕,竟然想着借一个女人的身体,重得新生……”
“不错。”赫连毓婷嗓音陡变,“所以,你败得并不丢脸。”
“谁说我败了?”仰头向天,昶吟天满头的乌发笔直竖起,“我是这天地间,万事万物的终结,我怎么可能败?怎么可能?”
“万事万物的终结?”赫连毓婷定定地站立着,字字清晰,“你不明白么?有始,自有其终,有其终,必有其始。死亡,虽是结束,也是新生的开始。”
猛然地,昶吟天高高地抬起了头颅,眸中精光乱蹿。
“……原来,”他寒凉地笑,“你由着我将殷玉瑶带回汇宇宫,由着我吸食燕煌曦的元魄,就是为了,替他们铸就新生?”
“不错。”赫连毓婷那双黑眸,沉沉无波,仿佛蕴含着天地无极的智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满眼怨毒地看着她,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已经改变?你不是执著地,要这个世界,都遵从你的安排吗?你不是讨厌一切违逆者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赫连毓婷眼中却闪过丝迷惘——从在云霄山外,遇见赫连毓婷的第一眼起?从在鸣凰宫中,见到殷玉瑶的那一刻起?还是浩京城外,听到殷玉瑶那些大胆而反叛的话语?抑或是当他,于燕煌曦的面前,亲手毁灭殷玉瑶的存在?还是,立在冰壁之下,看着那个血流之尽,却始终不屈不挠的帝国公主起?
不。
都不。
准确地说,是在他自己,亲手剜出阿黛心脏的刹那。
就已经开始。
就已经想要结束。
只是那个时候,他强硬地否认自己的后悔,他强硬地用自己的信念,缔造了一个冰冷的,牢不可破的世界。
他以为那样的世界,是他所想要的。
直到寂寞在他心中长成阴暗的森林,直到冰雪覆没了他所有的人性,直到他,成了非人非魔的存在,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光明,和温暖。
没有人想永远呆在漆黑冰冷的地方,就连命运,也不例外。
命运也喜欢强大的人。
命运也喜欢一心光明的人。
就算黑暗暂时吞没世界,就算残忍横虐人间,但只要有人敢于出来一声高喊,震乾醒坤,冷血如他,也会,选择偏移和……妥协。
要命运妥协,代价高昂。
但是,值得。
真的值得。
在那个女人面前,他败,败得心服口服,败得一心欢然。
抬手捂上胸口,安清奕一千年来第一次,绽出最恸魂的笑。
婷儿,你在我心里,我在你心里,从此两不分离,从此,世上再无安清奕,世上只有一个你。
我知道,你会是这乾熙大陆最出色的女子,我知道,你会延着那条光辉的大道,一直走到底。
我陪你。
我一生一世陪你,永永远远陪你,你想要走多远,我就与你一起走多远。
“天途也,苍蘅之北,大地以西,光耀日月,七虹御山川,九龙腾银河。皎皎莲华绽云霄,烨烨莲晷胜赤乌。入我门者位列神极,逍遥八方灵体合一。承万物之泽以育新界,开乾辟坤无所而不能……”昶吟天双唇蠕动,口中念念有词,浑身腾出丝丝袅袅的白光……
“快走!”寄附在赫连毓婷体内的安清奕一声爆喊,反手一掌,强大的气流裹起高台上所有人,远远地送出数百丈之外。
波——
但听得一声清脆的爆响,九重宫阙剧烈摇晃,天地之间一片混沌,无数的砖块瓦砾被送上半空,片刻后如冰雹一般,唰唰唰重新跌落回地面……
……
天澄,地明。
风云,尽散。
一片波光粼粼。
汇宇宫消失了,涵都,没有了,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派渺渺烟波。
幻象吗?这是幻象吗?
轻轻放开燕煌曦的身体,殷玉瑶慢慢站起,脚下像是踩了两朵云,毫无着力感地朝那湖水走去。
“皇嫂!”燕煌昕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你,你要做什么?”
“……找。”模糊地答了一句,殷玉瑶继续朝前走,裙裾自动从燕煌昕的手中滑落,微微地,垂进风里,徐徐翩飞。
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她凝视水面良久,忽然间张开双臂——
“皇嫂!”
“夫人!”
身后几人齐齐大叫,惟有纳兰照羽,端然不动。
殷玉瑶纤细的身子,似一片羽毛般轻轻飘起,极其缓慢地,坠向那深湛的湖水。
白色的水沫乍然涌起,金影如虹,刹那破空,自殷玉瑶身下绕过,稳稳将她托住,腾飞而起,旋舞于九天之上。
飒飒风声中,殷玉瑶睁开了眼,感觉着身下金龙熟悉的气息,绽出抹纯美至极的笑,小手指却忍不住在金龙背上挠了一挠,口中轻嗔道:“坏家伙!就知道折腾人。”
金龙受不住痒,浑身猛一颤抖,好容易才稳住身形,龙头回转,狠狠地瞪了背上女子一眼。
岩石之上。
燕煌昕望着那条巨龙,满脸目眩神迷,喃喃道:“那,那是……四哥吗?好,好威风啊……”
说着,唇边忍不住流下一串不明**。
“真没见识!”燕煌晔重重一个爆栗敲在她头上,“不是咱们家天下无敌的四哥,还能是谁?”
“可是——”燕煌昕努力眨巴眨巴眼,转头去看横躺于地,声息俱无的燕煌曦,“那他,他是谁啊?”
“也是四哥,笨丫头!”燕煌晔轻嗔——其实,连他自己,都未必弄得清眼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发生的。
蔚蓝色天空中,金龙飞舞,画面绚丽得不能再绚丽。
直到意足兴尽,金龙方缓缓降落于地,小心翼翼地翻转身子,将两名女子放下,然后一点点缩小,最后长尾一摆,倏地不见了。
“毓婷!”殷玉瑶撑地跃起,却首先跑到殷玉瑶身边,去查看她的情况。
“嗯……”噙着丝微微的笑,赫连毓婷缓缓睁开双眼,眸光平静。
“你是——”殷玉瑶却有些犹疑,不确定地道,“安清奕?”
赫连毓婷坐起身子:“我是赫连毓婷,也是安清奕,怎么,你,害怕吗?”
“不,”殷玉瑶摇头,“相反,我敬慕你。”
“敬慕?”赫连毓婷笑了——她竟然能让她最好的朋友,敬慕?
转回头去,两个女人同时望着那浩荡飘缈的万顷湖波,不约而同地生出今夕何夕之感。
今夕何夕?
一瞬间,桑田变成沧海。
一瞬间,什么都已改变。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殷玉瑶。
而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赫连毓婷。
“瑶儿……”另一道有气无力的声线悠悠传来,含着几丝浅浅的抱怨,“你就不关心一下我么?”
转头重重瞥了他一眼,殷玉瑶浑然不加理睬,赫连毓婷却伸手推推她:“去吧。”
那眼里,蕴着无限深浓的意味。
握了握她的手,殷玉瑶站起身,走到燕煌曦身边,扯着他的胳膊,用力将他拉了起来:“不是还活着么?装什么柔弱?”
燕煌曦撅着嘴,不满地瞪她:“人家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不安慰安慰我,还给我脸色看,人家……心里难受……”
不会吧?
所有人齐刷刷瞪大了眼——面前这个对着殷玉瑶大肆撒娇的男人,真是他们所熟悉的燕煌曦么?
不错。
他确实是燕煌曦。
重生之后的燕煌曦。
少了三分先前的冷漠,却添了五分昔时的跳脱。
燕煌晔咧咧嘴,兴高采烈地笑了。
他仿佛看到数年之前,那个拉着他一起捉弄御书房师傅的四哥。
那时,四哥是所有皇子中最调皮捣蛋的,无数的师傅被他捉弄得哭笑不得,不知道挨了父皇多少训斥,可他始终劣性难改,直到铁黎回京,将他带回将军府,几个月的钢规铁训,再回到皇宫的燕煌曦,已然有了几分年少老成的意味,没了那份顽皮,却变得铁骨铮然。
在铁黎手下,他所习得的,除了初级的军事知识之外,还有身为一个真正男人最重要的素质——坚强、果敢、刚毅。
所以,在确定要打磨殷玉恒之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铁黎。
铁黎,不但是严厉的外祖父,更是出色的将军,铁胆的男子,强将手下无弱兵,经他**出来的男人,哪个不是一身钢骨,满腔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