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
许久之后,整个乾熙大陆深处,爆出阵阵撼天动地的笑声。
寸寸分裂的冰壁上,映出两个面容相同的人影,一个全身玄黑,一个蓝衫薄带。
笑声遏止。
黑衣男子低头,沉黑双眸中泛着丝丝流溢的赤红,目光森冷地盯着横躺于地上的两个人。
强撑着地面,蓝衫男子慢慢站起,摇摇晃晃地,挡在赫连毓婷面前。
轻“咦”了一声,黑衣男子唇边浮起丝戾笑:“安清奕,你果真对她动了心?”
“……你已经吃了莲皇之心,”蓝衫男子看着他,清冷的嗓音有些抖颤,“她的生死,对你而言全无意义,况且她,也已经活不了多久……”
“你这是,在向我求情?”黑衣男子唇边的笑更加鲜艳,就像一朵开自地狱深处的罂粟花,“安清奕,我们相依相附一千年,我是什么样的个性,你,还不清楚吗?”
“那么,”抬高双臂,安清奕身上蓦然长出无数片五颜六色的莲花花瓣,“你先毁了我吧!”
黑衣男子一怔,目光在他决绝的脸上流转数圈,最终桀桀怪笑两声道:“好,我就依你所求,饶她多喘得一口气,好让你们情话片刻。”
身形一晃,千叶昼化成团乌云,就那么神气活现地消失了。
慢慢地,安清奕转过身,朝着赫连毓婷的方向走出两步,却双膝一软,跌于地面,半晌再没有爬起。
“安清奕?”叫着他的名字,赫连毓婷扒开那些红色的花瓣,一点点朝他靠拢。
微微抬起头,安清奕想说什么,全身上下却提不起一点力气。
终于,她爬到他身边,轻轻抱起他的头,枕于膝上。
“安清奕?”摸着他渐渐变得“轻盈”的身体,赫连毓婷一向镇定的眼眸中,闪过丝恐慌,嗓音不由微微拔高,“安清奕?!”
他看着她,幽幽地笑:“好了,赫连毓婷,现在,我们谁都不欠谁了。”
“你说什么?”
“帮我,把它拿下来……”
抬起指尖,揭开那张银色的面具,一张苍白如纸,毫无美感的脸,出现在赫连毓婷的视野里。
四目相对。
这一次,交集的视线里,没有滚滚硝烟,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任何意味的试探。
只余深深的平静。
自他们之间“感情”开始以来,最坦诚的平静。
低低喘息一阵,他艰难地道:“……我快死了……我死了之后,只会剩下一颗血晶,你把它吞进腹中,能保你百日性命……回去,解你父皇身上的血绶……”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玄黑的眸子亮得出奇:“我以为……自己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强大,强大到足够强大,强大得足以摆脱他,甚至征服他……原来我还是做不到。我在你父皇身上种下血绶,完全是迫不得已……赫连谪云的命,已经只剩两个月,倘若我不如此,他活不到今天的……可是毓婷,你的力量还不够,你还不够登上那个位置,你还不够与他一战,你还无法承担,这副擎天的重担……”
她傻了。
怔怔地看着他。
泪珠儿滚滚而下。
二十年。
人生二十年,她从来不曾流过眼泪。
哪怕是在战场之上,面对最凶残最强悍的敌人,哪怕是被缠人的政务压得喘不过气来,哪怕是看到洪荒汗涝灾民遍野,她也只知道如何积极地去处理和抗争,却从未想过流泪。
身为一国公主,她无比清楚,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就算后来遇上他,开始他们两个人之间莫明其妙的感情,她也没有在他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她不是逞强,她是真的坚强,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甚至男人都更坚强。
她强悍地将自己变成战神,去守护她想守护的一切。
即使在爱情来临的那一刻,她也更清楚心中的使命。
在她的心中,流枫高于一切。
这个信仰,终其一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动摇。
可是这一刻,她泣不成声。
安清奕,原来你不是没有心,你只是被命魔锁了心。
“安清奕……”她叫着他的名字,“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他一怔。
“救我?”
“对,救你。”她收了泪,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他看了她很久,然后说:“赫连毓婷,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
“我活了一千年。”他咧咧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千年,没有血莲之子,没有莲皇之心,那我就是——”
“你别说了!”她蓦地捂住了他的唇,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地不停抽搐。
他叹息了一声。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因为,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
安清奕那修长的身子,如漏水的气囊一般,一点点干瘪下去,与赫连毓婷不同的是,赫连毓婷虽然枯稿了,还有一副子骨架,而他,则是真正地虚化了,最后留下的,只是一颗泛着暗红光泽的血晶。
伸出的指尖,一直不住地抖,怎么也握不住那一粒圆润。
在不知不觉间,泪水再次模糊双眼。
丝丝悔意,在胸中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如果。
如果我知道,终有一天会分离。
如果。
如果我知道,在爱情的世界里,没有对与错,没有是与非,更没有那么多的斤斤计较,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我会对你尽可能地微笑。
我会忘记你的身份你的冰冷,只倾心铸就我们之间的美好。
因为迟早要分离,因为最终不能在一起。
轻盈盈地,那颗血晶自己飞了起来,绕着赫连毓婷的头顶旋转数圈之后,飘移到她的唇边,像是在亲吻她,也像是在安慰她。
“阿奕……”
她平生第一次,如此温柔地唤着一个男子的名字,而在她启唇的瞬间,血晶自动飞进了她的口中。
入腹处,一片温暖烫帖。
然后,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响起:
“傻子,我是在骗你。”
喜悦的光芒如流星一般在她眼底闪过。
那个声音继续叹息着说:“现在不是很好吗?我们真正在一起了,而且永生永世,不会分离。”
“阿奕……”赫连毓婷的唇边慢慢绽开一抹笑,看着自己枯瘦的身体,一点点恢复素日的青春美丽。
“你要离开这里,你要回去流枫,你要活着,替你父亲续命,从现在起,你就是他生命的延续,你活着,他就能好好地活着,还有殷玉瑶与燕煌曦,倘若你想帮他们,就带着流枫所有最精锐的兵力,去昶国,在那儿,还有一场血战在等着你们……”
她轻轻地昂起头,刚毅的面庞上浮动着圣洁的光芒。
“我会的。”
“我一定会的。”
“我相信你,毓婷,你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女子。”
“那个家伙呢?”
“不用担心他,现在,你和燕煌曦他们,还有最后两个月时间,他虽然已经服食了莲皇之心,却也要等到六月十六,用五名莲花圣女的鲜血,祭尊开启天国之门。”
赫连毓婷刚刚缓和的面色顿时一僵:“你的意思是——即使有了莲皇之心,殷玉瑶她们,还是难逃一死?”
“……是的。”他一声叹息,肯定了她的猜测。
“……即使我肯放过她,千叶昼肯放过她,烈咏天……也不会放过她。”
“烈咏天?”赫连毓婷一怔,“是谁?”
“一千年前,袤国最勇猛的战将……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先离开这儿,等有时间,我再慢慢告诉你。”
“好。”她果决地点头,站起身来,这才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那些伤痕,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消失无踪。
“真好,”安清奕的话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从现在起,我可以跟你一起,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底下。”
翘起唇角,赫连毓婷极致灿烂地笑了——是啊,阿奕,你说得没错,从这一刻起,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目光。
我,承认自己爱上了你。
你,也不必再避讳,那一千年的隔阂,一千年的悲哀,一千年的无奈。
就算偶尔想想,会有遗憾,会有痛楚,但我们,终究是——
在——一——起。
时间,又过去了一天。
红锦地衣,铺满汇宇宫的每个角落,一派喜气洋洋,与之相反的是,整个涵都的过于平静,却显得有些耐人寻味。
碧叶青花的庭园里,昶吟天仍然坐在汉白玉桌案边,看着那盘黑子交错的棋。似乎,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一天一夜。
若从内心上讲,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一千年。
呵呵,一千年,着实不短呢。
环环相扣,招招精妙,罗中罗网里网,就是不知道,最后真正被困住的,到底是谁。
“殿下。”仍然是一袭黑衣的玄黯,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仍未发现燕煌曦的踪迹。”
淡淡“哦”了一声,昶吟天放下棋子,唇边勾了抹冷笑:“再等。”
“适才接到线报,燕煌晔带着两名女子,正星夜兼程朝涵都而来。”
“燕煌晔?”撂撂袖子,昶吟天从容依旧,“让他进城。”
“陈国仍然没有消息传来,流枫也是,只有边上的仓颉,似乎有些异动。”
昶吟天玄色眼瞳轻转:“如何异动法?”
“调集大军,朝燕国边境进发。”
“甚好。”昶吟天唇边的笑容更大了,“传下话去,就说——”
“就说什么?”
“就说燕皇为美人动江山,欲倾天下兵力,与……连熙宫一战……”
玄黯浑身一颤。
森然寒意从脚底蹿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赅。
——这个男人,让他恐惧,无法形容的恐惧。
他每一步棋走下去,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早已布成死局。
局中之人往往不觉得,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喘气,直到整个局势布成,方才明白,早已无路可逃。
他下棋,向来是从大处着眼,小处收手,寸寸紧逼,不留余地。
他下了一千年,早已胸有成竹,乾坤无敌。
只是,这世上再完美的棋局,也有破招。
因为,人,不是棋子。
人,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