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死地咬着腮帮,燕煌曦不住地颤抖。
他没有想到,真真儿没有想到,当年深寒后宫之中,他的母亲,竟然是如此凄惶地,结束了她只三十六岁的生命,还有那段一生坚贞的爱情。
韩仪,你好残忍,你真的好残忍!
韩仪停止了讲述。
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燕煌曦,我的确残忍。
我的残忍,源自于你父亲的残忍!源自于一个男人的无情与冷漠,源自于他的欲望,他的权谋。
你知不知道,遇上他的那一年,我十八岁,青春美貌,纯洁得就像荷叶上的朝露,我将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
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希望,甚至是——信仰。
或许你觉得,像我这样恶毒的女人,不会有信仰。
可是我告诉你,我有,我有的。
我的爱,一点都不比铁红霓少,可是为什么,他爱铁红霓,却不爱我?
你不知道,那一个个深宫寂寞的日子,我是如何熬过来的……
你不知道,那种弥漫的痛楚与绝望,能把一个女人的纯真彻底粉碎……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谴责我的不贞,谴责我的放-荡,谴责我的阴狠,可是我,又该找谁去发泄,这满腔的悲愤?满腔的不平?
我不该爱吗?我不能有爱吗?我的错误,仅仅在于,不该踏进那座幽森的后宫!
后宫。
是所有女人的坟墓!
包括铁红霓!
爱也罢,不爱也罢。
一旦踏入后宫,得到的结局,都一样。
爱的,会被夺爱的人杀死。
夺爱的,会被别人的杀死。
这,就是现实。
鲜血淋漓的现实。
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
燕煌曦的瞳色慢慢地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与沧桑。
豁然开悟。
却也痛彻心扉。
甚至不敢再细想下去。
他的瑶儿,在他迎娶黎凤妍的时候,在他走向其他女人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剧痛与悲伤,望着他的背影?
她从来没有站出来,指责过他一句。
因为,他是帝王。
他有权利这么做。
还因为,迫于现实,很多时候,他不得不这样做。
爱吗?
不爱吗?
原来在现实面前,都经不得一丝丝的考验。
难怪她那么痛,难怪她……
“爱也罢,恨也罢,在我眼里,都不过是人类最卑贱的情感……”
原来那个男人,真的一点都没有说错。
原来他们的爱,如斯浅薄。
浅薄到,经不过别人,轻轻的一戳。
就如汽泡一般,碎了。
没有了。
有那么一刻,他想放过这个女人。
因为殷玉瑶。
可是她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他:“你,杀了我吧。”
……
“你,杀了我吧。”她看着他,再次重复,“否则有一天,我定然会再次为恶,而且比之前更狠更毒。”
……
他还是看着她,不说话。
“因为我的人生,已经只剩下黑暗了。”她凉凉地笑。
话音冰寒彻骨。
只剩下黑暗。
这是一句多么无奈,多么悲凉的话。
却也确实如此。
“好。”燕煌曦点点头,站起身来,“我成全你,自己去我父皇母后陵前,领死吧。”
“不,”她摇头,目光掠过他的肩膀,看向半颓的房门外,“我愿意,接受火刑,用一堆柴,将我焚成灰烬吧。然后撒在你父皇的坟头……”
燕煌曦震撼了!
他没有想到,震撼这个词,有一天竟然会在这样一个恶毒成性的女人身上!
可他真真是震撼了!
在这一刻,他终于相信,这个女人真是爱他父皇的,只是她的爱,太过激烈,有如炎火,炙手之痛,焚尽所有!
强撑起身子,燕煌曦摇摇晃晃地朝外走。
心中弥漫的哀伤,无法用言辞形容,仿佛一时间又苍老了十岁。
他的灾难,由这个女人亲启。
他的幸福,由这个女人破坏。
可是他,恨整个世界恨得入骨,却居然在这个时候,对她生不出一丝的恨来。
世间之事,错,或者对,真不是那么容易分辩的。
人,终究是一种感情的动物。
而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琢磨的,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
一瞬苦海,一瞬佛陀。
要几生几世的轮回,几生几世的磋磨,才能恍然明白,在那一瞬间的擦肩里,到底错失了什么……
后背紧贴着石壁,踩着狭窄的池岩,殷玉瑶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向着赫连毓婷所指的那个出口。
离开。
这是她此刻心中最坚定的信念。
居然没怎么遭遇阻拦,她平安到达目的地,当掩在后背的手,摸到那条窄窄的石隙,殷玉瑶心中顿喜,左右瞅瞅无人,倏地往后退去,一脚,踏进一片沉黑。
那石隙从外看去,极其窄小,然而内里却宽荡异常,她后背仰倒,像是掉进无边深崖一般,疾往下坠,耳边,风声凉寒。
可她,却没有一丝惊惧。
因为,她已经是死过一次之人。
更因为,她相信赫连毓婷。
果然,不久之后她着了地。
软绵绵的,倒是分毫没有伤着她。
不过她的好运并不长久,因为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绿油油的眼睛。
拳头般大小,直竖在半空里,寒光凛凛地注视着她。
呃——
努力分辨了很久,她方才识出,那竟然,是一条长满鳞片的巨蟒!
不会吧?这里怎么会有这种玩意儿?难怪自己跌下来,没有丝毫疼痛,原来是掉在了巨大的蛇身上!
可是,看对方的目光,似乎很不友善,不会血口一张,将自己生吞下去吧?
如果是以前,她或许会仓皇逃蹿,可是现在,她不会了。
静静地靠着石壁,殷玉瑶一点点往地面滑去——蟒兄,希望你看在小女子无心冒犯的份儿上,让出一条生路来。
巨蟒一直没动,似乎在思考。
也或许,是对她没有兴趣。
微微地,殷玉瑶松了口气,开始侧转视线,四处寻找出路。
终于,她看到了,那一隙小小的亮光,竟然在——庞大蛇身的后方。
抬起手,殷玉瑶头痛地摸了摸脑门儿,麻烦大了。
“咝咝……”她鼓着腮帮子,朝巨蟒龇了龇牙,巨蟒不为所动。
又想了想,殷玉瑶弯腰拾起一块石头,扔向远处。
“扑通”一声清响,水花四溅。
巨蟒还是不为所动。
殷玉瑶有些绝望了,不过,她很快鼓起了勇气,因为,她答应过赫连毓婷,要好好地活着,要离开这儿。
她开始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寻办法。
洞窟之中,一片漆黑,一人一蛇,安静到极点。
没有办法。
确实没有办法。
因为她从来没有遇到如此棘手的状况,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可,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波动。
来自小腹丹田处的波动。
似曾相识的波动。
就像在雪寰山下醒来的那一刻,就像从雪地里背起落宏天的那一刻,就像在明泰殿里,抱住燕煌曦的那一刻,就像……永霄宫深处,她和那些铁血杀手,拼死搏杀的那一刻……
那,到底是什么呢?
是——
她的双眼,忽地一亮。
当下瞑目静坐,盘膝运功,将周身的功力,源源不断地扩散开去。
前辈,前辈,希望是你,希望是你呵……
山水苍茫间,一身白衣的男子,萧然而立,面对百仞深堑。
自离开雪寰山后,他仗剑天下,悠游自在,可那一身的孤清,却始终难以散去。
尤其是每每抬头的刹那,看着天边游漾的晚霞,丝丝憾然便如蔓草长满心间。
他知道。
那,仍然是对她的执恋。
他爱铁红霓。
这一生,只爱她一人。
他不是燕煜翔,从来没有想过委屈自己那份爱,移情别恋。
但他却不怨她。
他爱,是他爱,她选择谁,是她的自愿。
磊落男儿,江湖人生,输了情,却不会输了那份义薄云天。
他只是怅然。
难以形容的怅然。
突然地,君至傲眸色一深,右掌微微前伸,探向下方的渊堑。
似乎,感觉到了一丝脉动,与自身气息异常融合的脉动。
这种感觉……
抿紧双唇,他继续用心体会着。
没错。
应该是那个女人。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下面?
他默然了很久,直到那股气息行将灭绝,方才一纵而下,直扑向气息的来源处。
石窟内,殷玉瑶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淋漓,她已经倾尽所有力量,向他发出求救的信息,可是他为什么不理她?为什么不肯理她?是不愿意出手,还是自顾不暇?
不错。
君至傲的心思,的确有些复杂。
自铁红霓死后,他冷心冷情,已经不太想过问红尘中事。
两年之前,如果不是落宏天的坚执,如果不是因为最后那丝对铁红霓的牵绊,他的确不会出手救殷玉瑶。
不管她是谁。
他这一生,只识得一个铁红霓。
按说,燕煌曦还是比较了解他母亲这位“蓝颜知己”的,所以,当初托落宏天携殷玉瑶前往雪寰山求医时,就叮嘱过他,千万要报出铁红霓的名号。
即便如此,君至傲还是让落宏天吃足了苦头。
他是个很独特的男人。
和燕煜翔不同,燕煌曦不同,韩之越不同,安清奕不同,纳兰照羽不同,和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同。
孤标傲世,目无下尘,即使当年面对燕煜翔的君王之威,也是一身傲骨铮铮。
即使败在他的手下,他仍然挺直脊梁,冷然离开。
也唯有这样的君至傲,方能博得如铁红霓那般高傲的,女子的青睐。
对于他和铁红霓,我推敲了很久,始终没琢磨出来,他们这段感情,为何走不到相爱的那一步,始终在爱情与友情间徘徊——对铁红霓而言。
或者,是因为君至傲太冷,不善于表达,所以错失了爱人。
若论求爱的姿态,求爱的技巧,想来混迹于女人中的燕煜翔,的确要高上一筹。
他历过情场,知道纯情女子最需要什么,而君至傲很单纯,他的生命里,只经历过铁红霓一个女人。
所以,他败。
对于此,我无话可说。
有时候,情场争胜,靠的不单单是爱,也要讲智慧。
你爱,却并不一定,能得其所爱。
因为情场,有时候比战场的角逐更加残酷,尤其当你所爱的女子,拥有无数追逐者之时,你要如何,才能胜出呢?
这是个值得男人们思考的问题,留给男人们自己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