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
很久以后殷玉瑶转过身。
一步一步地朝外走。
一缕极淡的血从口中溢出来,慢慢地,湿透裙衫。
另一道人影疯狂地冲了过来,挥舞着手中的利剑,却被她一把扯住,用力地扯住。
“姐姐!”他挣扎着大叫,“让我杀了他!”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呐喊!
喊着要杀死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她只是摇头,近乎麻木地摇头。
她没有恨。
爱到尽头,还是无恨。
因为,这段爱是她自己选择的,是她自己要的,无论是结局完满,还是惨败收场,都应该她自己承担。
她懂的。
她都懂的。
聪明的女人,在失恋的时候,不哭不闹,自己清冷承担。
但,这要多么坚强,多么多么坚强,坚强到不能再坚强。
还是要坚强。
因为,人生就是这样。
“弟弟,我们回家。”她这样说,然后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撑着殷玉恒的肩膀,一步一步地朝外挪。
整个大殿静寂无声,谁都不敢动。
在这一刻,每个人的心,都悄悄地起了改变。
铁黎垂下了老眼,他已经隐隐感觉到,日后那一场滔天的劫难。
黎凤妍别开了头。
对于那个女子的恨,终于烟消云散。
可以爱的人那么多
你为什么非要我这一个
痴心是无法比较的
你的情深无法否认我的爱浓
真的爱都不容易收
成熟的人谁说一定不怕痛
爱人是不能够让的
你的天真叫我不知该怎么说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我们一样有最脆弱的灵魂
世界男子已经太会伤人
你怎么忍心再给我伤痕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我们一样为爱颠簸在红尘
飘忽情缘总是太作弄人
我满怀委屈却提不起恨
我无力再争
只觉得失落的好深
男人该说话的时候总是无声
是的,这首歌,当是黎凤妍心中,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她已经无力再争。
她已经提不起恨。
因为她终于看到了,爱上那个男人,结局的清冷。
只是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毁爱之后,竟然会将愤怒的矛头,第一个指向她,指向她身后那个庞大的帝国。
跨出殿门的那一刻,殷玉瑶终于倒了下去。
燕煌曦高大的身形猛然一震,向前跨出半步,却终是,退了回去。
而那个年仅十一岁的男孩子,用他薄弱的双肩,撑起那个女子纤弱的身体,低沉着嗓音,重复了一句:“姐姐,我们回家,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这一刻,他瞬间长大。
所以说,殷玉瑶,我对你还是仍然存着,最后一分仁慈,因为这分仁慈,是你用自己的坚强,自己的善良,为自己挣回来的。
我因你的善良,而塑造了一个殷玉恒,这个此时弱小的男子,会用他的热血与忠诚,护你一生。
他是被你感化的,也是为你而存在的。
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
每个人的目光慢慢转回,却蓦然惊心地发现,那年仅二十二岁的君王,鬓角竟然多出一缕,霜银的白发。
自古以来,情最伤人。
所有人开始自发地退场,悄无声息地退场。
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静默,它足以让任何人,记住今夜,在这里发生的,每一个片段。
三月。
春风不醉人,而是透骨地冷。
他们被整个世界遗弃,走出那座森森的宫殿。
夜色荒芜。
殷玉恒艰难地前行,鼻中满是腥甜的气息,本该恐慌的他,却格外地沉着,因为他清楚,这一刻,他的姐姐,只有他了。
“殷玉瑶……”无边的黑暗里,忽然飘来一个薄冷的声音。
殷玉恒停下脚步,抬起下颔,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抹幽冷的魅影。
“殷玉瑶……”他再次叫出她的名字,“你还——相信他吗?”
一年之前,烨京城中的秦楼楚馆,那个男人当着她的面,与其他女子纠缠,那个时候,他也曾这样问过她,而她的答案,却是那样地——坚定不移。
可是如今,你还相信吗?还相信这个世界上,男人的爱吗?
撑着殷玉恒的肩,殷玉瑶慢慢地,慢慢地滑下地面,一点点挺直脊梁。
目光清冷。
唇上血迹斑斑。
她看着这个男人。
她生命中最重要,却也最残忍的男人。
她的生命,由他缔造,她的命运,由他掌控,她的感情,由他——玩弄于股掌。
她的愿望,在他眼里,卑微得不值一提。
他不懂什么是纯真,什么是高贵。
他只会一样东西——强权。
无所不在的强权。
他认为,强权可以征服天下,操控宇宙。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能反抗他,没有人能够违逆他。
然而,他却从这个女子口中,听到了最令他难以置信的话:
“我——相——信——!”
面对那双眼睛,他的身体开始发抖。
不住地抖。
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相信,燕煌曦,终究是燕煌曦。这世界上的每一个男人,只要有足够的胆量和勇气,都会是燕煌曦!”
殷玉瑶,我为你喝彩!我真为你喝彩!
你说的这句话,便是我写这本书的理由!
当世界毁了你所有的爱,你并不能因此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爱。
是的。
就是这样的。
为什么明知艰难,却仍要坚持?
因为,当世界遗弃了你,你,是自己最后的那一丝希望。
微弱的希望。
却也是,不灭的希望。
千百年来,那些圣贤,那些仁人志士,那些踏过刀山滚过火海的人,他们是怎么走过来的?
凭的,就是心中这一丝微弱的希望。
哪怕倾世黑暗,哪怕一生孤单,只要心中的希望不灭,他们就总能等来,那迟迟未至的荣耀。
是的。
殷玉瑶,你是正确的。
此时的燕煌曦,他只是暂时离开了你。
他会觉醒的。
只是他的觉醒,太迟太迟。
“是么?”良久的静寂后,安清奕冷了眸,“看来,我对你的教训,还是不够。”
她倔强地看着他,没有一分躲闪。
他走过来,冷魅地挑起她的下颔,食指蘸了她唇边的血,放在舌尖一舔,然后慢慢地退开身体——
“你看——”
寒星闪闪,旌旗招展,那是——数十万大军,磨亮的枪尖!
一个男人极缓极慢地走了出来。
是一张她全然陌生的脸。
“燕煌暄,”她听得身旁那个男人说,“这个女人,交给你了,愿意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燕煌暄冷冷地笑了。
他相信。
他已经拿到了,能置燕煌曦死地的利器,他要剖开这个女人的身体,将她的心脏挖出来,鲜血淋漓地扔在那个男人的面前。
燕煌曦,若你不死,那才真是奇迹!
后方。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
殷玉瑶眯了眯眼,刹那之间,她懂了,原来今夜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戏。
所谓的胜利,不过是燕煌曦引敌现身的智计。
那么她呢?她在这场恢宏的大戏当中,所扮演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刀锋冷湛。
却没能抵达她的胸口,而是撞上殷玉恒手中的一尺寒锋。
燕煌暄微怔——哪里来的小毛头,居然有这般锐利的剑?
不过这把剑,似乎,有几许眼熟。
很眼熟。
好像——是燕煌曦的私物?
隔着数步远的距离,燕煌暄抬头看向对面一身铁冷的男人。
半年时光不见,他似乎又变了,变得居然连白发都长出来了。
燕煌曦,你老了么?
你这么快就老了么?
却依然如出鞘寒剑一般地犀利,一般地冷绝。
那通体的帝王之气,即使面对千万大军,也毫不失色。
可是,那又怎样?只要这个女人在我手上,你就必死无疑。
燕煌暄再一次挥剑。
事情却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那个小男孩儿,咬紧牙关,就算虎口被震出道道血痕,却坚挺地站在那里,不肯后退一步。
在这个峭冷的夜晚,他终于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对燕煌曦的承诺,当敌人来临之际,亮起他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杀,尽管暂时还杀不了。
燕煌暄开始不耐起来——他好歹是一个“皇帝”,怎能如此有失君王之尊?将剑甩给旁边的士兵,他拿出了连弩——砍不死你,难道还射不死你吗?
第一支箭射了出去,笔直地——插入殷玉瑶的胸膛,因为她转过身,牢牢地将殷玉恒护到了后面——他还太小,不该承受这样的血腥,尤其是为自己;
第二支箭射了出去,被一道寒凉的剑光,蓦地打偏。
是燕煌曦。
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过来。
远处的安清奕眯了眯眼,看着那两个男人女人,一丝惊惧,在眼底散开。
不行。
这两个人,必须要死一个。
他这样告诉自己。
否则,不久的将来,他会有很大麻烦。
看看自己修长的指间,他那薄冷的唇角,扬起一抹残笑——面对这样两个难得的玩具,他要如何安排,他们最绝望的结局?
那就这样吧。
抬步的瞬间,他对自己这样说。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闪到燕煌曦身边的,所有人只看见,燕煌曦手中的剑,笔直地插入了殷玉瑶的胸膛。
这一幕很混乱,因为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但接下来的情景,他们都看得很真切。
他抓着他的手,直接塞进那个女人被剖开的胸膛,然后将她的心脏,鲜血淋漓地抓了出来!
然后,他捏开他的下巴,将那颗滚烫的心,用力地,用死力地塞进了他的口中。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燕煌曦,这是你最爱的,女人的心,味道如何?”
这世界上,有一种痛,叫忍无可忍。
这世界上,有一种伤,能让人彻底疯狂。
忍无可忍的人是可怕的。
疯狂的人更是可怕的。
千万人屏住了呼吸。
千万人看到那个男人抬起了头。
那一刻他眼中的疯狂,足令天地鬼神,肝胆俱裂。
原来,这就是他的退让。
这就是他退让之后,获得的——安宁。
永无安宁。
“你们逼我——”
他看着面前这些人,句句发自肺腑,句句发自地狱,“你们都逼我——”
“我有什么错?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只不过是相爱了!为什么天要灭我,地要诛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两年之前,他在连心岛上,面对燕云湖的万顷碧波,问出了这样一句话,然后,他挥舞刀剑,一路砍杀,收复山河,登临帝位。
这一次,他再一次地喊出了这句话。
喊出我心中压抑了多年的话——
我们,只不过是相爱了,我们有什么错?
相爱没有错!
相爱真的没有错!
可是两个人相爱,并不仅仅只是你们的事啊燕煌曦,尤其,你是帝王,她是莲花圣女,你们的相爱,本就关系着千生万众,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才有今日这番宏大的悲剧。
他愤怒了。
极致地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