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侧殿之中,贺兰靖眼带疑惑地看向立于正前方的女子。
“贺兰将军,”殷玉瑶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毅与沉静,“你的使命是什么?”
贺兰靖身形一正:“誓死保护长公主!”
“很好,”殷玉瑶点头,唇角绽出抹轻笑,“倘若,我要你离开浩京,去寻找、帮助长公主,你待如何?”
贺兰靖倏地睁大双眼:“夫人知道公主在何处?”
“是。”殷玉瑶点头,眸色深凝,“可是在这之前,我也想告诉你,那个地方,很危险很危险,进得去,未必出得来,你还愿意前往吗?”
“属下万死不辞!”没有丝毫犹豫,贺兰靖单膝跪地,语声铿锵——数年之前,仓颉入侵流枫,赫连毓婷亲率大军征讨之,在沙场上不顾危险,杀入重围将他救下,那时他便在心中暗暗发誓,终其一生,用性命守护那个高傲的女子。如今公主有难,他自是责无旁贷。
“很好,”殷玉瑶眼中闪过丝欣慰——她的信任,她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难怪赫连谪云会以六十万大军作为陪嫁,只怕这六十万豪壮男儿,都是赫连毓婷用生命、鲜血,与信义铸就而成的忠魂,他们护卫的不仅仅是流枫,更是他们心中的女神!
赫连毓婷,能有这样的人格魅力,何其壮哉!能有这样的浩博胸襟,坚韧毅力,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难住你?
我的朋友,每靠近你一分,每了解你一分,我的心,就禁不住深深为你震动,我向往你的坚韧,我欣赏你的豪迈,我以你为荣耀,辉煌我自己浅薄的生命!
不用再迟疑了。
“回去做准备吧,随时听我号令。”轻轻一摆手,殷玉瑶语声轻缓。
怀着满心赤诚,澎湃着一腔热血,贺兰靖离开了。
一道人影,遮住映入殿门的淡薄日光。
“你要走?”
少年的眼中,有着太过明显的受伤。
“小晔?”殷玉瑶目光微闪,“你都听到了?”
“嗯。”燕煌晔点头,仍旧定定地瞅着她,“不告诉四哥吗?”
“等我离开,”殷玉瑶想了想,“等我离开,再说吧。”
“四哥会难过的。”
“他不会难过很久。”
“四哥……很孤单。”
“他不孤单,他还有你,还有韩之越,还有铁老将军。”
“可你跟他们不一样!”少年终于激动了。
“小晔,”殷玉瑶眸色微凝,“你了解你四哥吗?”
“嗯?”
“你四哥他是个——”殷玉瑶沉思了片刻,方才再度缓缓开口,“他,首先是个帝王。”
首先是个帝王。
然后是男人。
最后,才是她的爱人。
首先,是帝王。
所以,为了江山,他可以放弃一切,哪怕是……他自己的心。
这是他的选择。
从一开始就没变过的选择。
最初,她不懂,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受伤。
现在,她懂了,却仍旧受伤。
她没有想逃。
她只是觉得,这样下去,没有意义而已。
如果她真的离开,他身边的那个位置,终有一天,会由别的女人来填上。
爱,或者不爱,对一个帝王来说,从来不重要。
因为他们的爱,从一开始,就许给了——天下。
所以,帝王往往都是孤单的,好的帝王更孤单。
正如死亡是她的宿命,而孤单,则是他的结局。
谁都改变不了。
是时候该认识到这个现实,是时候该暂时终结所有的一切。
燕煌曦,能为你做的,我已经都做了。
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我救起了你,在你最悲伤的时候,我陪伴了你,在你最痛苦的时候,我抚慰了你,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我以鲜血,点燃属于你生命的那线微光。
足够了。
于你于我,都足够了。
我以最卑微,却最真诚的方式爱你,你以最无情,却最真实的方式待我,无论这段感情有没有未来,至少我们,从未欺骗过彼此。
你没有承诺,一次都没有承诺过,说要和我在一起;
而我也不敢肯定,肯定我们是不是有将来,能不能有将来。
虽然你也曾亲手送出那五个字——白首不相离。
但是我知道,做不到的,谁都做不到的。
我不是赫连毓婷,我欠缺她那种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精神,你也不是安清奕,没有他那种为了一己之愿,毁天灭地的力量,与傲视乾坤的决绝。
视苍生万物为走狗,宁我负尽天下人,那不是你。
燕煌曦。
你胸怀天下,容纳百川。
你的爱,很深很深,浩瀚无边。
只不过,那不属于我,那属于你的子民,你的千秋功绩。
你懂得这种万钧重任,并且毫不犹豫地一肩担起,那么,你就该付出代价,孤独一生的代价。
能站在你身边陪你的那个女人,需要极其坚韧的决心,极其渊博的见识,极其精明的才干,还要有一种,敢于牺牲自己的勇气。
不可否认,这些我多多少少有一些,但是还不够,但是还配不上你,配不上你的盖世豪情。
所以煌曦,原谅我吧。
终止这段太过艰辛的感情。
你会获得一种解脱,你会回到从前,你会仍然是那个壮志满怀的男子,带着你的雄心,去征服整个世界。
到那个时候,无论我流落何方,无论我是否还站在阳光底下,我都会仰望高空,仰望你。
并,以生命为代价,深深地为你祈祷,愿苍天佑你!愿万民佑你!
……
携着短剑,提上小小的包袱,殷玉瑶走出了宗翰宫。
夜色下的永霄宫,一片沉寂。
她谁都没有惊扰,走得悄无声息。
凭她此时的武功,要摆脱宫中侍卫,已不算难事。
可是她这一路,却并不顺利。
因为穿过一道逼窄的宫门后,她看到了一个行迹可疑之人。
一身黑衣,鬼鬼祟祟。
殷玉瑶的心,猛然揪紧了。
就像数月之前,燕煌曦将兵符交予她,然后孤身前往浩京的那一刻。
她改变了初衷,默默地跟在那人影后面,绕过道道回廊,穿过丛丛树影,直到……明泰殿。
居然是明泰殿。
她看到那个人掌中射出几星暗器,立于阶下的侍卫无声倒地。
黑衣人闪进了明泰殿。
屏住呼吸,殷玉瑶随后跟上。
大殿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她瞪大双眼,看着那黑影摸索着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在他未曾到达目的之前,她先拔出短剑,倏地刺出。
很显然,对方全无意料,猝不及防,后背狠狠挨了一剑,随即扬手,数点寒星,直袭殷玉瑶的面门。
她挥剑相迎,将所有暗器击落于地。
黑衣人大出意料,当即从怀中掏出样物事,凌空抛向殷玉瑶。
殷玉瑶再次挺剑——
另一道人影从旁侧扑过来,一把将她抱住,就地滚向墙角。
轰——
炙热的气浪在殿阁中炸开,随之而来的,是阵阵剧烈的震动,无数的瓦片、砖块纷扬而落。
他紧紧地抱着她,后背挺直,承受了一切撞击。
她呆呆地看着他,四道目光,紧紧地交汇……
他在笑。
他竟然在笑。
“真的是你。”
她听到他这样说。
然后不禁紧紧抱着他宽阔的肩膀,放声大哭……
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总在她下定决心离开他的时候,频频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
既然无缘,为何今生偏要遇上他?
若说有缘,为何一腔爱恋,最终却只能付诸流水落花?
他任她哭。
哭出来就好。
哭出来说明你心中仍然有我。
哭出来说明你并不想离开。
我宁愿你在我怀中哭泣,也不愿你选择一个人默默离开。
瑶儿,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强韧,那么无情,那么刚毅。
我也怕孤单也怕寂寞也怕黑暗。
曾经的曾经,你是我倾世黑暗里唯一的冀望与温暖。
这世间荆棘丛丛,这世间千难万难,这世间种种繁华,于我不过过眼云烟。
是的。
你已经悟到了。
你已经明白我的烦难,所以你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可是离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离开只能让我们两个都更痛苦和绝望。
正如你时刻仰望我一样,我也时刻俯视着你。
一在高天,一在九幽。
虽隔着万仞高山,却依然难挡对彼此的需索。
瑶儿。
你想得对,我的确没有办法,迈过我们之间那道宽阔的渊堑,但是我会努力,我发誓我会努力,我一定会以所有一切,不计代价,将其变得一马平川。
到那时,再携你笑看河山;
到那时,再许你一世相伴。
瑶儿,我只求你相信,只求你相信,纵使这种相信毫无意义,仍然求你相信。
……因为除了求你相信,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能说什么……
那天夜里,明泰宫中到底发生了何事,没有人知晓,年轻的帝王封锁了消息。
众人所知道的是,那个一直在宗翰宫默默无闻的燕夫人,突然之间摇身一变,成为了皇帝的近身侍卫。
以男装打扮。
提三尺青锋,守在离他最近的距离。
朝夕相对。
当他睁开双眼时,第一眼便能看到她,她,也是一样。
这是个古怪的现象,更是个古怪的组合,但奇怪的是,无论是来往于明泰殿的朝中重臣,还是后宫的诸多妃嫔,抑或是黎皇后本人,对此都保持了高度的缄默。
由是,“燕夫人”其人的身份,更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没有人知道她缘何能离那个男人,如此之近。
没有人懂得帝王眼里深沉的柔情,也没有人知道,她冰霜寒眸底,隐蕴的那一份坚韧。
煌曦,我会在离你最近的地方,默默地守护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瑶儿,我会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呵护你,直到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的阻挡……
只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他们离彼此最近的时候,也是敌人,最方便动手之时……
自来情之一字,想愈近,便愈远,看似远,其实最近。
两心知时,何惧天涯?
两心疑日,枕畔陌路!